一直向东,过沙漠,越草原。
行了三日,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高高的山脉连绵起伏,林木苍翠,朔风呜呜低咽,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天际静静飞来落在他的肩头染白了他的眉。风尘仆仆的脸依旧俊逸。只是那俊逸中少了往时的一份单纯多了一份被风雨洗刷的坚毅。他微眯双眼眺望远方,蜜色的眸被漫天大雪笼罩,化成开春后的溪,汨汨流动。
他下马转身,冲身后众人抱拳一拜。
众人一惊,连忙伸手扶住他下拜的身体。
他抬起头,蜜色的眸纯净如溪,灿烂如阳,微微牵起的唇角亦露出了一丝如春日一般明媚的笑容。他朗声说道:“崇简多谢各位相助。”
灰衫男子中的领头人连忙躬下身子还了一礼。他面色诚恐,急声道:“表公子何必如此客气这一路我等也并未能帮上什么忙,反倒是让你表公子多加照顾。”
“哪里,若不是你们我又怎么会这么快找到歌儿。”他冲众人微笑,笑如暖阳。
众人面色一窘,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那领头人不卑不亢,他摇了摇头,道:“我等只是忠于三公子命令,如今令牌在表公子手中,我等也一定会誓死效忠于表公子的。”
“既然如此,那就请你们回去吧!”他面色依旧淡然,双眸依旧温暖,只是那原本清冽温和的语气中多添了一丝威严,他从怀中摸出令牌交给了那人,才慢慢说道:“麻烦你替我将这令牌交还给三哥,并告诉他,崇简夙愿已达,再不恋长安繁华,愿携爱人隐居山野,过闲云野鹤的悠闲生活。”
“这……”
“你不必担心,三哥定不会为难于你。”他展顔一笑,转过身牵着马儿向那山林深处走去。
皑皑白雪,朔风凛冽。
那人抬眼看了看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时痴了,只待那雪落满了他的双肩,他才幡然醒悟。转过身,他冲众人笑道:“我们可以回长安了。”
众人皆是一片喜色。
大雪寂静无声的飘落、很快掩盖了串串紊乱的蹄印。
苍茫之处,两个突厥卫兵莫名一笑,他们翻身上马,扬鞭朝着西方奔去。
净面。敷铅粉。描眉。染朱唇。
铜镜中的她没有任何表情,那张原本过分苍白的脸,此时被浓妆覆盖,看不出一点病态。乌发挽于后脑被金冠束住,那金色的流苏垂于她的额上,越发衬得她仪态万千。红色的嫁衣飘然拽地,一双雪白的柔荑隐于宽袖之中,无力低垂。
妆毕,她突然冷冷一笑,被揭了纱布的眼依旧茫然空洞没有一丝光彩。
飞雪的手因她的笑陡然一颤。
此时的洛歌已然没有了当初的孤傲脱尘,那个如莲一般清丽纯净的人已经被华丽耀眼的嫁衣笼罩,如一朵没了花魂的牡丹,虽艳丽却死去。
“飞雪,你也害我。”她冷淡的牵起唇角,无波无澜的脸上终起一丝痛色。
飞雪有些内疚的垂下了头。若不是为了让婚礼顺利进行,若不是受了大汗的托嘱,她也定不会向洛歌下了散力咒。
立侍一旁的小婢连忙弓下身扶起了全身没有一丝力气的洛歌。她便如木偶一般任由人搀扶,想要反抗,却终究是无能为力。
王帐外,人人面露喜色。
今日乃大汗的大喜之日,八部来贺怎不叫人欢喜。
大帐内,莫啜笑看众人,往时冰冷异常的脸,此时却被一层明亮的喜色笼罩。
八部重臣见大汗如此心中不由的对那未来汗妃又多了一丝敬重。
吉时已到,大汗应去迎接未来汗妃。
莫啜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大步迈向了王帐。大家还未将帐帘掀起,阿莫依娜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挡住了兄长那双急不可待的大手。
莫啜微微皱眉。
阿莫依娜抬起娇俏的小脸笑嘻嘻的盯着兄长。她从身后侍女的托盘中端起了一大碗美酒,高举了起来,并说道:“若想接走美丽的新娘,这一关一定得过!”
莫啜咧嘴大笑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妹妹的头顶然后转过脸看着众人,笑道:“这点酒,难不倒我!”话音落,碗已空。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轰然喝彩。
阿莫依娜笑,又倒了一碗。
莫啜不语,接过就喝。
连喝三碗,他依旧是面不红气不喘,只是那双黑沉的眸中已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亮光。
阿莫依娜满意的笑了笑,她不等兄长伸手已将那帐帘掀起。王帐内,灯火通明。
那些默默淌泪的蜡烛闪着光寂静无声的看着那邪魅如狼犀利如鹰的男子慢慢靠近。馥郁的香气从兽炉中袅袅升起,盈馨满室。那满地的华光生腾起冷冷的雾,缠住了他慢慢前进的双脚。
相隔五步,他静静的含笑望着她。周围的起哄声与喧闹声早已淡掉不见。他的耳中,眼中,心中,脑中,只有一个她。
她端坐在兽皮大椅上,一身如火的华丽嫁衣将她越发衬托得妩媚多情。金色华冠束住她如缎的发,额前的一束金色流苏让她的脸现出一股无以比拟的华贵。那张原本就倾国倾城的脸,经过一番精心的打扮,自是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她面无表情,那双让他心醉神迷的双眼此时却是暗淡无光,茫然一片。
他不禁皱眉,心中蓦然生出一丝悲凉。
这种美虽华丽矜贵,但死气沉沉太过沉郁。她如行尸走肉一般默默的接受着这一切,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
她不闹,不吵,不哭,不笑,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好像不能让人靠近的冰冷泥塑又更像是一个陌生人冷眼看着他一个人为了婚礼忙碌幸福。
莫啜心中遽然一痛。
他静静的牵起唇角,微微一笑。然后,他俯下身执起她的手将她半扶半拉的牵起。她全身无力,靠在他的怀中,红色的嫁衣与黑色的长麾相交辉映,便如一把冷峭的宝剑配上华美的长穗。
王帐之内,众人匍匐在地,山呼“汗王、汗妃。”
洛歌毫不动心。她冷着脸感受这一切,故作平静的样子下是一颗无助恐惧的心。
她的手被他捏的生疼。
他依旧淡淡的笑着,黑色的瞳孔中隐隐又恨又痛。那俊美深邃的轮廓挂着笑透着冷光,不着痕迹。
他牵着她穿过众人向外走去。
阳光炽烈,苍白。高远的天空中,有鹰在盘旋,鸣叫。
帐外众人以额贴地,虔诚叩拜。
莫啜淡漠的看着跪拜的臣民,倨傲的脸终是一片冷色。
他微微垂眼,眸光中的她,妆容虽精致华丽却依旧掩盖不了她的苍白。他不禁用力搂紧她的身体,心中莫名一酸。
“起……”他抬手,淡淡的扬了扬唇角:“今日大家可以尽情狂欢!”
一片欢乐之声震耳欲聋,他不禁抬首微微一笑。
炽烈的日光下,欢呼的人群中,那身着嫁衣的女子突然皱起眉,脱离他的身体,提裙奔跑。
没有力气,真的是没有力气。可是,就算是死了,意念还在啊!她跌跌撞撞的奔跑,黄沙迷住了她空洞的眼。
他蓦然蹙眉,眸光如矩。
不知何时,那震天的欢呼之声已经停下,众人呆若木鸡忘记了言语,皆怔怔的看着那奔跑的红影。
像是被谁拉扯住了,她不管怎样努力也再难迈出一步了,火红的裙角随风飘扬,像是无奈的叹息,像是永不改变的哀泣。她的身体纤弱似秋天落叶,轻飘飘的,好像要被那狂风吹去。她终于倒下。
莫啜睁大了眼,他以为她不会再动了,他以为她已经筋疲力尽不会做任何反抗了。
可是,仅仅一秒钟的时间,她竟迎着风沙,朝着南方慢慢爬动!
她的发好像泼在水中的墨,肆意挥洒。她的嫁衣被黄沙吹裂。她,似要被狂风撕开。
在场之人无不震惊的睁大了眼,连呼吸也刹那凝滞。
背脊一阵僵硬莫啜突然机械一般的牵起唇角,露出了一丝比哭还要苦涩的笑。
他举步,朝那红裙女子奔去。
好痛!好累!
她扑在细细的黄沙之上,泪水混着那些沙汇成两条黄色小溪不停流淌。火红的衣袂顺着风的方向和着乌发高高飞扬。十指用力的抠进细沙之中,磨得掌心伤口火辣辣的疼。
“薛崇简……薛崇简……”
她张口,满嘴都是沙尘。声音被堵在喉中,晦涩暗哑。
她看不见日光,看不见黄沙,看不见自己的泪随风消弭。她的世界是黑暗的,那黑暗中总有一抹身影站在最亮的地方等着她,可是,现在呢?一望无际的黑暗,让人胆颤心惊的黑暗,让她孤立无援的黑暗……缓缓缓缓的,将她吞没。
“薛崇简……”
她无力的倒在那漫漫黄沙之中,再也没有任何力气了。
眼前的黑暗遽然变得惨白,只是那一刹那,世界又重归寂静。
巨大的黑暗将那瘦弱的身躯笼罩,那黑色的长麾蓦然打开,为她遮住侵袭的风沙。
他半跪着垂眼看着她。
朱唇艰涩扬起,那笑是如此哀伤悲凉。两行浑浊的泪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流下,打湿了她的发,弄花了她的妆。那低低的呜咽声是如此的无助,似是哀求,似已绝望。
他伸出手,粗糙的指腹划过她的脸颊,揩掉了她的泪水,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黑沉的眸深不见底,只是那眸光之后,闪现的是无尽的哀恸与失望。
他苦笑,问道:“你的心里当真没有我,居然会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如此羞辱我,洛儿你……从未对我动过心?”
她不答,回答他的只有那风卷黄沙的萧萧哀吼。
他轻轻一叹,颓然道:“我自认为我做的不比那男子少,可是,我终究走不进你的心里,得不到你的回眸。”
他托起她的身体,打横将她抱起。长麾紧紧的裹在她的身上,为她挡住大风黄沙。
“我嫉妒那男子,嫉妒他可以得到你的倾心。洛儿,我也等了你那么久啊,为什么你对我的等待始终都是无动于衷的呢?”
他的脚步似有些疲惫,可是抱住她的那双手却是十分有力。
寂静的人群中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他们匍匐在地,扬起脸看着他们那个至高无上天神一般的汗王。他们或许看过他在沙场上扬戈立马,横扫千军,或许看过他在朝堂之上雷厉风行,叱咤风云,不管何时何地,他都是那样的冷酷,那样的倨傲,那样的坚毅,那样的自信。
可是,漫漫黄沙模糊了他那张哀伤的脸。死寂一般的哀伤,挫败似的绝望。原本犀利如鹰冷傲如狼一样的眸光,此时盛满深不见底的悲伤。
他紧紧的抱着她,翻身上马。
众人醒悟,不解的望向他们的汗王。
赫沙会意,连忙带着一小列军士,上马尾随其后。
他扬鞭驰骋,迎着萧萧狂风,穿越滚滚黄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