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突厥大汗盛宴款待各部主臣,为十日后的大婚作着商讨准备。
大帐内,风光旖旎,谈笑声声。胡姬扭腰跳着热烈撩人的柘枝舞,酒暖肉香一片热闹。那朗朗的笑声穿过帐帘直飘向低垂的夜空之中,久久不散。
风过,沙舞。
月凉,夜暗。
王帐内,洛歌弯下唇角,腮边犹留一丝泪痕。那眼睑下绽放的荷花被泪光笼罩更显得惹人怜惜。
榻前的灯火微微一晃,帐帘被人掀起。
那永不褪变的清香盈馨满室,那寂静的脚步声轻轻的踏上了她的心脏。
薛崇简默然的看着榻上熟睡的人,蜜色的眸温柔淡然如那暮春湖边的阳光,暖暖的,缠绵着柳条荡漾着春风。他慢慢的走了过去,低下头,仔细的看着她的脸。
那张虽苍白却依旧倾城倾国的脸,宛如初夏的荷花迎风不屈的挺直纤弱的腰杆。那颊上的小小荷花将原有的疤痕完美的掩盖住不仅不碍眼还更为她衬出了一丝清丽与柔媚。
他缓缓伸手,小心翼翼的抚上她的面颊。
掌心的温暖将那残留的泪痕化为了一丝忧伤的氤氲在清香的空气中蒸腾。他蹙眉,为她理开了额上的发,手停滞在她的额上,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目光缠绵痴恋。
已不知过了多久。那榻前的光已燃尽了灯油,“噗”的一声王帐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寂静无声,只有那帐外大风呜呜低吼。还有的,就是彼此轻悄细小的呼吸声。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那个她渐渐走来。
一袭月白长衫,一把玄风宝剑。她站在婆娑的竹影中,凄迷的月光里,回过头,淡漠疏离的看着他。风吹来,她的乌发飘扬,白色的缎带似蝶翩飞。混沌不清的目光中透着哀伤,像浓浓的大雾,让人双眼氤氲。她垂下头,说,你又何必为我做这么多,你明知道的,我喜欢的是十三哥哥,除了他,我不会在对任何人动感情。
她如此说来,当真也是如此做的。一次一次的将他推开,一次一次的伤害他。
他看着她拿起剑杀人,看着她站在血光中残忍的笑。看着她淡漠的刺穿老人的心脏,看着她冷然的掐死不满周岁的孩童。她在别人的眼中,是‘荞花白幽’,是冷酷嗜血的杀人狂魔!可是,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他只相信自己眼中那个会在杀完人以后无助低泣的她,那个在月光下吹着笛子思念爱人的她,那个隐忍着一切苦难不叫疼的她,那个坚强却又如此冷酷的她。
即使是现在,他也不在乎,即使她破了相,断了胳膊瞎了眼睛,他也不在乎。
他说过的,自己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不让她孤单,不让她一回头发现什么也没有时的无助。
他温柔的笑了起来,腮边的酒窝深深凹陷,一如当年初遇她时的那般愉快与纯净。他低下头,在她的额上印了一计浅吻。
他说:“歌儿,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陪着你。”
你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吹笛子给你听,哪怕外面的风有多冷。
你难忍疼痛的时候,我会轻轻的唱歌给你听,哪怕外面的狂沙有多猛烈。
我要你感觉,我就在你的身边。
“歌儿,好好睡……”
他站起身,准备离去。
寂静的王帐中,谁的眼泪泛着寂寞忧伤的银光顺着眼角悄然滑落。
他的手,被人牵住。
“别走……别丢下我不管……”
她睁开眼,眸光空洞,眼前一片漆黑。
漆黑的世界中,她总能看见一个挺拔修俊的背影。她看见了,就不会害怕了。
“别走……你说的……莫失莫忘……”
“不离不弃。”他轻轻一笑,转过身重新坐在了她的身边抬手为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洛歌抬头,秀睫轻颤。她牵起唇角,苍白的脸上满是哀求之色。“你别走,好不好?别丢下我。”
“傻啊!”他柔柔一笑,纯净的眸中满满的全都是浓浓的眷恋。“我怎会丢下你不管你呢?我只是怕你再次推开我,再次把我落在你的身后。”
她沉默不语,微蹙的双眉间是如雾一般飘渺的悲伤。
“我只需要在暗处看着你就好啊,你追逐你的幸福你的快乐,我都陪着你。只是,等你累了,我希望你第一个想到的人能是我。”说到最后,他已是低低一叹。
洛歌摇了摇头,语气哀伤:“傻的不是我是你啊,你说我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对我?你看,我现在瞎了残了破相了,这等残花败柳你又在执着什么?”
他的指腹划过她眼睑下的那朵荷花又攀上了她那被纱布蒙住的双眼,他笑:“若是瞎了那我就做你的眼睛,若是残了那我就做你的手臂,若是破了相了我就自毁面容,丑男陪着丑女,丑女再不会说些什么了吧!”
她闻言,笑出了声,压积在心中许久的阴郁一扫而光。
“你相信第一眼的感觉吗?我相信。第一看见的都足以让我一辈子去追逐去等待。歌儿,我不求你今生能够爱上我,但我希望你孤单无助的时候允许我陪着你。”他轻轻的笑着,俊逸的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洛歌的心中莫名一酸。
第一眼的感觉,她错过了。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墨绿色的长衫踏着晨光而来,就如那神明一般。他向她伸出手,稚嫩的脸上带着关切带着困惑。那双纯净的眸子映着晨光露出诱人的蜜色,清秀干净的小脸上带着单纯带着不谙世事的表情,让她忘记了流泪。
他说,你看看你的鼻涕都掉下来了,还不擦擦?
他说,你本来是这世间最好看的,这一哭倒成了最丑的。
他说,嘿嘿……这嘴撅的,都可以挂一个粪桶了!
他大笑着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笑声清脆悦耳,好像山谷中溪水涤荡的声音。他的笑容干净清澈,灿烂的好像阳光,好像整个世界都因为他的笑而变得明亮了起来。
虽然,他一直都是孤单落寞的。
“第一眼的感觉……我就是觉得你是一个坏小孩,老是取笑人!”她轻轻一笑,笑容格外的温柔宁静。
他听了,故作沉思状,然后不甘的摇了摇头。“难怪那以后你老是推开我,原来是第一印象没做好啊!”
“是啊,你就是一个坏小孩!居然还取笑我说我差点淹死在自家的澡盆子里!”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再次笑了起来。
可他,沉默了。
风卷着细细的黄沙透过帐帘吹了进来。他握紧了她的手,扬唇露出了一丝明媚的笑。
她吃力的伸出右手,抚上他的面颊,开口轻轻的说:“薛崇简,你看,这些我也全都记得。”
你对我的好,我全都记得,从未忘记过。就是这些好才让我在黑暗中勇敢的走下去,就是这些好才让我执着的坚持着自己的路。这些好,太重,我却固执的将它们看的很轻很轻,轻到如同羽毛,招手便来挥手便去。其实,这些好早已铭刻在我的心里,潜移默化的成为了我生命中的永恒。
“歌儿……”他的声音变得喑哑。
她笑,语气疼惜:“你变瘦了,瘦了好多好多。”
“能听你说这些话,让我瘦成竹竿我都愿意。”深深的酒窝凹陷,他咧嘴欢快一笑。
她咬住下唇,嘴角却静静的翘起。她说:“十三哥哥是对的……他是对的……”
一刹那的怔忪,身体猛然一震。他不敢相信般的睁大了蜜色的眼眸紧紧的盯着她的脸,张大了嘴忘记了言语。
她低低一叹:“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想的最多的还是你。没有你陪着我的日子,我才发现,你在我的心里有多么重要。正如十三哥哥所说,他已成为了我的骨肉至亲,而你的目光却早已成为了我最习惯的一种爱。”
尾音消失在泛着莲子清香的温暖怀抱中,他紧紧的却又是温柔的拥住她,忘情的微笑着,笑到泪水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流泪了,为了这十几年的执着等待,为了这十几年的无私付出,为了这个终于说爱他的女子。
“薛崇简……”她无奈却又温柔的笑着,忍住了被他碰到伤口的疼痛,只默默的伸出右手拥住了他那不停颤抖的身体。
“我要谢谢十三。”他放开她,快乐的笑着,笑声朗朗清洌悦耳。“谢谢他给我机会,谢谢他如此的相信我,将你交给我。歌儿,我很开心。我想带你回去,我要告诉哥哥们,我的等待终是有结果了!歌儿,歌儿,歌儿……”
他将脑袋埋在她的脖子里,只一遍又一遍低声的不停呢喃,像是得到了一直不敢奢望的宝贝,那样欣喜若狂。
谁也不曾想到,帐外,那如苍狼一般冷酷的男子早已阴翳着脸色,危险的眯起犀利如鹰的双眼,将手中那香喷喷的烤羊腿用力的砸在了沙堆中。
帐帘遽然掀开!
“哪里都不许去!”
狠戾冰冷的声音带着无可比拟的怒气平地响起,荒凉的月光将那高大的黑影投洒在王帐内美丽的兽皮地毯上,格外的黑沉可怖。
薛崇简蓦然蹙眉,原本清澈的眸刹那沉淀如汪洋一般冰冷而又深沉。他抬起头危险的眯起双眼看着门口的人,冷然的站起身将洛歌护在了身后。
“可恶的汉人!”莫啜低吼一声已举拳冲了过来。
薛崇简侧头躲过,跃向了一边。
莫啜咬紧牙关,恶狠狠的盯着薛崇简然后又回过头看着榻上的洛歌,黑沉的眸中不期然的闪过一丝伤痛。他抓住她的右手手腕,低沉着声音问道:“他就是那个人吗?”
“是。”洛歌毫不畏惧,回答的干净利落。
“那我算什么!我也为你做了那么多!你怎能如此残忍的对待我!怎能如此待我!!”他怒吼着,声音如同他的身体一样颤抖的厉害。
洛歌低下头,任由他将自己的手腕抓的生疼。她垂下眼睑,只低低说道:“对不起,我没有爱过你。所以,我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对你来说有多么残忍。对不起。”
手腕蓦然一松,莫啜突然笑了起来,他看着她那低垂的脸庞带着毫不留恋的冷淡,自嘲似的笑了起来。笑声既苍凉又癫狂。
薛崇简冷冷的看着他,全身戒备,生怕他会伤害到洛歌。
莫啜只是笑着笑了很久很久,笑到那笑声几近哭声。他忽然抬起头看着那个俊逸的男子,敛住笑,漠然道:“你跟我来,我们好好谈谈关于洛歌的归属问题。”
“她不是货物,谈不上归属!”薛崇简冷冷的开口,唇角微微下撇。“她只跟她想跟的人在一起。”
“是吗?她不是货物。”他低低嗤笑,目光哀痛的掠过那张苍白冷漠的脸,接着说道:“没有感情的她跟货物不是一回事儿吗?你怕了?”
薛崇简淡淡一笑,温和的脸上早已覆上了一层瘆人的寒意。他回过头,对着洛歌柔声道:“歌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洛歌神情微微迟疑,但立马,她点头微笑。“好,我等你。”
那笑容温柔纯净,毫不防备的相信。刺得莫啜双眼遽然一痛。他偏过头,走了出去。
身后,她的声音蓦然响起:“莫啜,你若伤害了薛崇简我这辈子都会恨你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