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永乐街那块如化石般充满沧桑气息的古旧楼牌,向南一百六十八步是大通钱庄。
自大晋皇帝皇甫炎登基以来改革商法,开放与周边诸国之间的商贸,来自西域犬戎的行商只要缴纳一点微薄的税金就可以在世间最繁华的东都自由贸易。
于是,天下间的游商云集东都。
生活在东都街口巷弄里的孩子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一大早端一只盛了热粥的小碗,就着半个烧饼蹲在街口,盯着那些干燥的头发高高束起,琉璃色的眼珠在日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牵着高头大马来来往往的异族人指指点点,不时发出含义不明的低声嗤笑。
按照大晋商律与异族人贸易不可直接易货,异族游商带来的宝石、黄金、皮毛等货物必须先换成大晋官银或者通宝银钞才能去集市换回他们需要的茶叶、丝缎和香料等物。
因此兑换银钞和官银的钱庄成了那些异族游商经常出入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大晋官府和钱庄又是在这些游商身上狠狠的赚了一笔。
若是在往常,现在这个时辰大通钱庄早已被往来的游商挤满,戴着瓜皮小帽的伙计躲在柜台后面一边听着异族游商们口音古怪含糊不清的大晋官话,一边不耐烦的清点货物数出一张张通宝银钞。
但是今天,大通钱庄却是格外冷清。
几个牵着矮脚羊驼身材高大的异族游商被穿着青云纹官靴的天策府官员拦在门外,在用口齿不清的大晋官话交涉抗议了一番后,只能无奈的退去。
“苏大人,已经查到那笔银子是一个叫张越的郑国游商存进钱庄的。”
苏锦绣身边,一个唇红齿白显得潮气蓬勃的年轻官员翻着一本厚厚的账本,指着账本上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说道,“古怪的是这个张越只是一个贩卖皮料的小游商,能在每个月初三定期存入这么大一笔银子,着实有些古怪。”
“钱西平被杀会不会跟这笔银子有关?”
苏锦绣飞扬的眉梢微微翘起,菱角分明的脸上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大通钱庄和钱西平到底有何猫腻,只要找到那个张越就知道了。”
“还有,你们漏掉了一点,钱西平在三天前通过地下黑市花重金买来了一株血灵芝。但我们不管在他身上或是家中都没有找到这株血灵芝。”
闻言,年轻官员心头一惊,脸上惭愧之色,“钱西平踏入洗髓境已多年,他或许是想用这株血灵芝破境。苏大人的意思是凶手是为了这株血灵芝杀人?”
“或许是,或许不是。我总感觉这件案子不会这么简单。”
苏锦绣沉思片刻,问道,“你们有查到钱西平跟谁有过接触吗?”
“钱西平并未娶妻生子,身边的朋友亲人也几乎没有。我们查到他的生活极其规律,每日辰时三刻准时来钱庄,酉时二刻钱庄打烊之后直接回家,之后鲜少有外出。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嗜好,既不去酒肆也不去春酣楼那些烟花场所。”
“简直就像装了机关的木偶,只能按照既定的路线前进。”苏锦绣在心中默念。
“他与张越之间的接触多吗?”
年轻官员翻看了一下查案记录,脸上突然浮现出古怪之色,“根据钱庄伙计所述,钱西平跟张越并没有见过面。”
“没见过?”
“张越每次来钱庄的时候钱西平正巧都有事外出,所以他们没有接触过。”
苏锦绣嘴角微微扬起,“世间所有的巧合都不是巧合,钱西平是故意避开张越的。只是他越这么做,越说明他和张越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
“尽快将这个张越挖出来。”
砰!
就在这时,大通钱庄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
展飞踩着一双沾着污水的麻鞋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对苏锦绣直接说道,“张越找到了。”
“在哪?”
“南郊的一座小庙,找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是自杀。”
……
初九夜,月上寒江。
清冷的月光透过细纱般的薄云洒在冰凉的江面上,在月辉之下有一道黑影逐渐在江面上拉长。
这是一艘从北边来的货船,船身涂成黑色,上面没有悬挂任何商号的旗帜,好像从黄泉归来的幽灵,在尚未结冰的江面上飘飘荡荡的前行。
黑船向右拐进一条湍急且狭窄的水道。
方毅披着蓑衣站在船首,目光远眺,落在前面不远处一座用长满青苔的石砖铺成的石桥上。
由于年久失修,这座石桥早已经被废弃,此时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孤寂落寞。
一幕幕往昔的片段在方毅脑海中闪过,他记得在多年之前他曾将儿时的玩伴亲手从桥上推落,他还记得当时这座桥有一个不祥的名字,鬼门桥。
凛冽的寒风吹过,方毅忽然觉得有些冷。
自从踏入第二境洗髓境之后哪怕是在最严酷的冬夜他也不会觉得寒冷,但今夜他却是感到了久违的寒冷。
于是,他拢了拢身上的蓑衣。
一道月辉自天空洒落,方毅的目光忽然一凝,心中生出不祥的预兆。
黑船慢慢靠近鬼门桥,就在这时一柄如夜幕般的大黑伞出现在桥首,黑伞下一道穿着青衣短袍的人影静静伫立,向下俯视站在船头的方毅。
“你是谁?”
方毅抬起头与站在桥首的人影遥遥相望,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喉咙中发出。
“向你讨债的人。”
然后,在如水的月光下有黑影自鬼门桥上飞起。
姜宁如一片没有重量的鸿毛,撑着大黑伞在冷冽的寒风中缓缓飘下,落在黑船之上。
就在姜宁落在船首的一瞬间,一股若山岳般沉重的力量骤然爆发,竟是将黑船压得倾斜了数分,在水面上激起白色的水花。
“我欠下的债连自己都数不清,不知道你来讨的又是谁的债。”
嘶哑的声音刺破空气,在出声的瞬间方毅借力猛的从原地飞起,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掌结成一枚方印,如山厚重的气息迸发,狠狠的轰向姜宁的身体。
“横山印,你修炼的是东岳宗的五岳归元诀。”
平静到了极点的声音响起,像是黄泉的丧钟。
姜宁脚跟重重一跺船板,一点黑芒如黑色惊雷般炸开,数股可怕的力量凝成一柄长枪,黑色的伞尖猛的刺出,与方毅的横山印撞在了一起。
酷烈的力量以排山倒海之势爆发,大黑伞的伞骨寸寸龟裂,点点碎片若黑色的蝴蝶在月光下翩翩起舞,充斥着诡异而危险的美感。
这时,一点朱红色的血滴自方毅的掌心浮现。
一种极为荒谬与恐惧的情绪在方毅心中生出,就在此时,一束清亮的月光落在姜宁身上。方毅看到了一张年轻的不像话的脸。
沛然之力再度爆发,两道身影飞快的分开。
方毅面色惨白,他的目光落在掌心那点梅花般的血痕上,眼中有说不尽的恐惧与荒谬。
“东岳宗的横山印毫无疑问是一门极为刚猛强大的武学,但你修炼的五岳归元诀恐怕只是残卷,天照、神泉、地冲这三条主脉的元气运行完全错乱。所以当你施展横山印的时候这三条经脉中的元气便会暴走,只要稍稍施加一点压力,暴走的元气就会冲破经脉。”
姜宁的表情如夜色般平静,目光直视方毅用平稳的口气娓娓道来。
“所以,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尽快逃走找个地方调息养伤,不过你经脉已破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再修行。二是被我杀死在这里。”
银色的月光下,方毅的脸色越来越白,心中被无尽的寒意充斥。
只是一招就看出他身体中的隐患与弱点,眼前这个年轻的不像话的少年莫非是修行圣地中那些出来行走天下的妖孽不成?
但从刚才开始,方毅就没有在姜宁身上感受到过一丝元气。哪怕是踏入第四境的修行宗师也不可能在战斗的时候完全隐匿元气,也就是说姜宁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完全不会修行的普通人,却拥有媲美洗髓境的力量。
这根本是违反修行法则,最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它却如此真实的发生在了方毅身上,于是他觉得荒谬。
一抹苦笑自方毅脸上浮现,“逃?往哪逃。就算能够逃掉,那位大人也不会放过我。”
下一刻,方毅惨白的脸上涌起一抹潮红,一股决绝惨烈的气息在他身体之中弥漫而出。
姜宁感受到了方毅的决意,于是他的表情变得无比庄重与认真,从伞柄中缓缓抽出一口无光短剑。
这口无光小剑没有刀锋,不知道是用何种材质制成,剑身上没有任何光泽,仿佛所有的光线照在它身上都会被吸收。
方毅开始疯狂的燃烧精血元气,一股酷烈而刚猛的力量如猛兽般冲出,狠狠的扑向那道清瘦的身影。
就在这时,姜宁举起了手中的无光短剑对着方毅,乌黑的眸子如漆黑的夜幕,遮蔽了一切。
“最后一个问题,向你讨债的是风雨楼十二条冤魂,以及一个叫莫潇潇,现在改名莫小楼的胖子。”
潜伏在岸边一座阁楼上的莫胖子打了个喷嚏,无限幽怨的说道,“我改名只是因为莫潇潇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