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未至,一场骤然而至的风雪席卷了大晋东都,风雪过后这座充满沧桑与厚重的古都一片银白,原本灰暗的色调顿时明亮了起来。
城南一角,挂着“无归”招牌的简陋酒肆早早的就开了门,一个青衣灰袄的少年人正用一柄缺了半角的铲子认真的铲除酒肆门口烦人的积雪。
如白色棉花糖般的积雪堆到了半尺来深,青衣少年裹着棉鞋的双脚深陷在雪中,仿佛每踏出一步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尽管如此,青衣少年却似乎感觉不到疲累,神情专注,一丝不苟,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自己和眼前的这堆雪。
一口白色浊气吐出,青衣少年脸颊上的汗珠若雨点落下,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冻结。
哒哒的马蹄声在清冷的空气中响起。
晋照熙十年立冬,一辆马车低调的驶进了清晨尚未彻底清醒的东都。
驶过城南酒肆的这辆马车样式普通甚至可以说简朴到了极致,与那些东都贵人出行时乘坐的宝马香车完全不能相比,但青衣少年却是一眼就认出了这辆马车来自哪里。
然后,他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待这辆马车转入平昌巷之后,青衣少年眼中的光芒敛去,他放下铲子,架起一口大锅开始烧柴。
“恭喜侯爷顺利剿灭雪神宗那些叛逆,宫里那位已经知道侯爷归朝,特派人传令让侯爷前往宫中受赏。”
平天侯府高高筑起的黑色门墙外,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人穿着黑衫神色恭敬的走到马车旁躬身行礼。
然而令人诧异的是中年师爷行礼的对象不是马车中的人,而是驾驶着马车的那位戴斗笠的短衫车夫。
这辆马车风尘仆仆,看起来是连夜赶路,但短衫车夫身上却是片尘不染。
垂下的斗笠微微抬起,露出一张蚕眉朱唇,面部线条极为刚硬简洁的脸。
没有人猜到,这样一个普通的车夫竟然就是大晋朝权柄最重的几位王侯之一,平天侯赵破!
“不急。”
赵破脸上的表情和这座平天侯府一样,简洁到了极致。
一步踏入平天侯府之中,赵破微微伛偻的后背挺的笔直,整个人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出令人心悸的铁血气息。
中年师爷呼吸一滞,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敬畏与兴奋之色。于是,他将身子伏的更低,身上的长衫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冷汗打湿。
风烈如刀,一抹阳光洒在晴雪园结着薄冰的湖面上。
赵破踏入晴雪园中,在明刺阳光的照耀下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落在湖心石亭中那道清丽绝尘的素色身影上。
“你不该来的。”
赵破似乎是认出了那道素色身影的身份,锐利的眼神中罕见的露出些许追忆之色,对着石亭冷声说道。
能够旁若无人的出现在戒备森严的赵王府中,这名素衣长裙的女子显然不会是寻常之辈。
石亭中如神女般的素衣女子隐藏在面纱下的嘴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清亮明澈的目光与赵破遥遥相对,神色淡然不迫,“死在长乐源心寺中的一百六十八条冤魂总要有个交代。”
闻声,赵破的嘴唇抿成一条红线,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听闻宫三小姐是太玄道这百年来修为进境最快的弟子,修炼仅十年就踏入了修行第四境真灵境,不知道宫三小姐得了太玄道几分真传。”
“宫三小姐在源心寺的时候就已经死了,至于太玄道的真传,你自然有机会领教。”
素衣女子的声音十分轻柔,随着她的声音传入赵破耳中,纤尘不染的天空中忽然飘起了几朵雪花。
若薄纸般微茫的雪花于空中落下,似乎一阵微风都能将它轻易撕碎。
数个呼吸的瞬间,这些雪花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凛冽彻骨的气息悄然弥散,一片片雪花仿佛变成了无数柄锋锐无双的飞剑,纷纷落落的斩向赵破。
卧蚕般的浓眉微微扬起,赵破嘴角泛起一丝冷嘲之色,任由一柄柄雪花小剑斩在他身上。
短衫撕裂,几朵血花喷溅。
漫天风雪之中赵破的身影不显狼狈,在宫三小姐眼中仿佛变成了一座巍峨高绝的山岳,不可翻越。
素衣女子一对好看的柳眉轻扬,周身荧光闪耀,羊脂软玉般细腻的肌肤上绽放出瓷样的光泽。
平天侯赵破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是真灵境巅峰的修为,若是再给他一些时间踏入第五境凝练出天地法相将会更加难杀,因此宫三小姐才会选择在此时出手。
晴雪园中,风雪大作,仿若末世。
风雪之中一道如魔神般的身影傲然挺立,赵破藏在袖中的右手朝着素衣女子的方向缓缓伸了出来。
“刀来!”
一声金戈铁马般的声音冲出,恐怖的气势冲天,在赵破的身体之中仿佛有一头来自深渊的可怕凶兽正在苏醒。
轰!
若惊雷落地,如魔神出世般恐怖的声音响起。
晴雪园外,那辆朴素的马车骤然炸来,一道黑芒破空而起。
如实质般恐怖无匹的杀意席卷开来,蔚蓝色的天空中有一道黑色雷电斩落,仿佛将天空撕裂。
然后,赵破缓缓伸出手,接住了从天空中劈落的黑色闪电。
瞬间,一股浓烈之极的杀戮气息在赵破身体之中疯狂的喷涌而出,仿佛将整个世界染成了红黑两色。
看到天空中那道黑色雷电劈落,素衣女子的脸色便是白了数分。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如挥散不去的阴霾索绕在她心头。
赵破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冷硬,然后他对着眼前的风雪,缓缓的斩出一刀。
如永夜般的漆黑长刀向前斩出,时间停滞,漫天飞舞的雪花顿时化作点点冰晶,与烈刀般的寒风一同消失。
只是一刀,风雪尽消!
阳光透过空气照射下来,晴雪园中万物俱寂,连一丝微风都没有。
一刀斩下,仿佛所有的生命都消失了,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灰败与死意。
素衣女子的脸色彻底变得雪白,明澈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愤怒,“修罗意!你竟然炼成了修罗意!”
她的愤怒不是来自于赵破的强大,而是她知道赵破为了修炼修罗意必定亲手杀死了无数生灵。
“雪神宗十万九千三百六十个前朝余孽,无一活口。”赵破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醇厚的声音落在宫三小姐耳中却是异常冰冷。
“我会为他们报仇。”
素衣女子眼中的愤怒隐去,心中的杀意却是更加凛冽。
赵破漠然的目光直视素衣女子,然后摇了摇头,如陈述事实般说道:“你永远杀不了我。”
“因为你明明知道我说出雪神宗之事是为了扰乱你的心灵,因为你不够冷酷,所以你永远杀不了我。”
这时,赵破忽然向前踏出半步。
从战斗开始到现在,哪怕是处于风雪杀阵之中他也从未移动过半步。
手中的修罗刀发出渴望鲜血的兴奋颤鸣,实质般的杀意沸腾,赵破斩出了第二刀。
死意涌动,随着这一刀斩出,周围颜色尽褪,在素衣女子眼中天地之间只余一道黑线。
素衣女子的表情越来越冷,一股股元气在她周身凝成了坚韧的丝绳,然后她的左手轻轻抬起,在她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口雪白小剑。
拧成丝绳的天地元气缠绕在雪白小剑上,一点光芒闪耀,呼吸之间那道光芒越来越明亮,素衣女子面前仿若出现了一轮耀眼的太阳。
只是这轮耀阳并不热烈,散发出柔和却炫目的神芒。
“白首太玄剑经?”
平天侯赵破脸上第一次出现略微诧异的表情。
五百年前一位游方道人于神山之上观摩无名剑碑一夜白首,领悟无上剑诀,遂将之命名白首太玄剑经。
其后游方道人之徒杀秋居士参悟出两招半剑诀,创立上清太玄道,剑试天下,无一败。
恐怖黑线以裂天之势斩在雪白小剑剑尖之上,两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摩擦碰撞,道道黑色裂缝如曼陀罗花般在空气中绽放,杀戮死寂之意生灭,晴雪园中高大的杉木在无声无息间化作细碎粉屑。
噗!
一口逆血从赵破口中喷出,蜡黄的脸上涌起一片潮红。
然而就算他被素衣女子重伤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面部线条冷硬,血色嘴唇微微抿起。
施展出那样的一剑后,素衣女子的气息似乎有些紊乱,在心中轻轻的叹了口气。
“不愧是太玄道嫡传,若非本侯炼成了修罗意,恐怕接不下这一剑。”赵破轻轻颔首,眼中露出赞叹之色。
“可惜还是杀不了你。”
素衣女子自嘲的笑了笑,“不过拼着耗尽元气,让你在一个月内无法动武,三年之内无法破境也还算不错。”
“你身上的伤应该不比我轻,而且……这里是平天侯府。”
在说出这句话之时,赵破脸上明显的浮现出自傲之色。
不管是谁在平天侯府中行刺杀之事都没有办法活着逃出去,哪怕对方是太玄道嫡传,修为臻至真灵境巅峰的宗师也是一样。
“那可不一定。”
素衣女子的嘴角翘起一个愉悦的弧度,如玉般的手掌向下劈出。
只见结冰的湖面如易碎的镜片般从中间裂开,冷寂的湖水分开,在湖底露出了一个黝黑的通道。
素衣女子脚下生风,转瞬之间踏入黝黑通道之中。
碧绿的湖水轻荡,湖面的薄冰缝合,一切恢复原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赵破一身血污,拧着浓眉站在湖畔,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声音响起,“今日之事不得外传,追踪她在东都的落脚点。”
“喏。”
数道如鬼魅般的黑影伏跪于前,然后,这些人好似嗅到血腥气的猎鹰般迅速钻进冰冷的湖水中。
“一个月内,若你能活着走出东都,就算本侯输。”
赵破转身的瞬间,石亭骤然崩塌,晴雪园中的一切化作粉屑。
……
浅墨色长靴踏在东都盛平街积着薄雪的青砖上,传出细微的沙沙声。
宫千雪一身素衣长裙,略显消瘦的身影在凛冬寒风中如一朵脆弱的白花,似乎随时会被风雪撕裂。
经过盛平街的时候,宫千雪看到在街角一处无人注意的角落,一个青衣短袄的少年正在烧着一口大锅,腾腾的热气从大锅中冒起,将少年的容貌隐藏在白雾之中。
就在这时,一缕缕溪流般的元气自宫千雪指尖流淌而出,在她掌心凝出数片雪花。
“没想到赵破养的鹰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宫千雪的目光望向青衣少年,脸上流露出怜悯与抱歉之色。
赵破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这个偶然出现的青衣少年恐怕要跟她一起死在这里了。
没时间感伤,在宫千雪面前三道黑影贴着湿滑的地面飞掠而来,森冷的杀意如钢针刺痛皮肤,令人头皮发麻。
元气震荡,冲向宫千雪的血鹰卫脸上的表情骤然僵硬,整个人猛的向前栽倒。在他的喉咙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细微的红线,一股血泉喷涌而出。
同伴的死未能让其他两人犹豫半分,血鹰卫眼眸中流露出狠辣之色,身上的元气不要钱似的喷涌,如一口巨大的铁锤轰向宫千雪。
下一瞬,一根白生生的手指仿佛从虚空中点出,落在了黑鹰卫额头。
遍布在血鹰卫周身的元气连一息都无法坚持,瞬间碎裂。
然后,一道血箭自他的脑后飙射而出。
沉闷的爆喝骤然炸开,最后那个血鹰卫猛的前扑,一抹雪亮的刀光斩在了宫千雪衣袍之上。
然而,血鹰卫这一刀却好像斩在了一座坚不可摧的铁山上,手中的短刀寸寸碎裂,无数刀片朝后激`射而出,在他身上扎出了好几个透明窟窿。
挥手之间杀死三个血鹰卫,宫千雪呼吸稍乱,明澈的眼神一瞬间有些涣散。
宫千雪眼神涣散的刹那间,在她身后那个潜伏在暗处的杀手无声无息的出现,翠绿色的冷芒狠狠的刺向她背后的要害处。
就在那个杀手出手的瞬间,姜宁抬起了脑袋。
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在他略显稚嫩的脸上浮现,然后他右手抓住烧沸的大锅,用力一掀。
大锅之中沸腾的热油如泼墨般溅到血鹰卫杀手裸露在空气中的脸和眼睛上。
烧沸的热油溅在杀手脸上发出“呲、呲”的声音,杀猪般的嚎叫响彻清冷的长街。
“你有十一息时间,穿过麻衣巷右转,再过两条街那里有一座废弃的石桥,向南五十七步在平安茶铺等我。”
姜宁的语速极快,似乎并不在意宫千雪有没有听懂记住,身子一错提着一口磨利的砍柴刀迎向血鹰卫杀手。
宫千雪望着姜宁的背影,略一思索,没有犹豫照着他所说的路线绝尘而去。
被弄瞎了双眼的杀手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在直觉的牵引下猛的前扑,手中碧绿色的匕首狠辣刺出。
唰!
一道绿芒刺破空气,却是扑了个空。
忽然,血鹰卫杀手脚下一绊,失去平衡向前栽倒。就在这时,一口柴刀好像提前预知般突兀的横在他身前,正对着他的脖子。
鲜血无声的喷涌,血鹰卫杀手捂着脖子缓缓倒地。
诡异的是从他人的角度看,姜宁好像什么都没干,是血鹰卫自己伸出脖子撞在了那口柴刀之上。
姜宁抬起头,目光望向隔着重重墙瓦的平天侯府,嘴角扬起一个含义不明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