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山面部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无论任何人看到这样的表情,都会很难过,一个人的内心要有多少种情绪的冲突,要憋着多少难言之隐,才会在听到喜讯时,露出这样的神情,即便是戏子,也无法模仿的来。女儿生死不明的苦,谁能体会,朝堂失势的闷,无人倾诉,老友的疏远,谁敢提起,人走茶凉的悲哀,早就散在风雪里,滋润了大地。
“你多大了?”乐山的声音颤抖着,话音早已变了味道,如同猛兽在警惕中的嘶吼,声音在牙齿间挤出,带着丝丝怒气,他努力的克制自己的情绪,双眼紧紧的盯着乐天。
乐天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头猛兽盯住了一样,那种汗毛突然炸起的感觉,像极了前世西北的饿狼给他带来的感觉。于是,乐天稳了稳心神,缓缓说道:“我十六了。”
乐天的声音并不大,屋里也一只很安静。谁都不愿意打破这份平静。
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老余站的不是很直,但是却努力地要像过去一样笔挺的站着,那个军中的护卫已经成为过去,但是留在身体里,留在心里的本能,让他依旧坚持着。屋外风还在刮着,嘶吼着,咆哮着。
许久,乐山长吐一口气,浑身如同刚从战场回到家那般疲惫,他的背靠着太师椅,却再也坐不直了。
“她竟然把你生了下来?他竟然把你生了下来!你母亲呢?”乐山的话又疑又惊,仿佛根本不相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孙,却又好像早已经知晓了这件事,闻到女儿,更是十分失态。
“我娘生下我后,生死不明,七叔带我狂奔一天一夜,才找到人烟,我这才保住了性命。我当时尚未记事,不记得母亲的情况,据七叔讲,很难幸免于难。”乐天缓缓的按照七叔的说法来讲述自己的事情,他可不敢表露自己那些秘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星半点表露的一丝,便会被当成妖物处决。
乐山双眼怒睁,胸口起伏不定,嘴里不停念叨:“生死不明,生死不明,好一个生死不明……”
“萧七?那个江湖人看不起我这等在朝为官的人,难怪这些年一直不肯告诉老夫。”乐山闭上了双眼,如果闭上眼睛就能掩饰内心的悲伤,那还不如睁开,“你继续说。”
“我在边城长大,七叔让我十六岁来京都,他说不是很希望您老人家晚年孤苦伶仃。”
“哼,还算萧七有点良心,不枉你母亲从法场救他一命。”当年的萧七还只是个小贼,偷了相府的东西入狱,狱卒被人买通,萧七成了替死鬼,乐雪认为萧七在相府偷东西被她撞见,并未动歹心,算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于是便从先皇手中讨了一道手令,在法场救下萧七。乐山缓缓的站起身来,他的身材很高大,但是多年的操劳使得他的腰不再像以前那般挺直。但是他仍旧挺直了身板。老余也挺直了身板。主仆二人出自军伍,有些习惯改不掉的,任你风吹雨打,我不动如山。
“好孙儿,好孙儿,好孙儿!”乐山连说三声,又道:“你才十六岁,这胆色跟我当年一个样,老夫虽然荒废多年,但好歹也有些威严,你竟然生生受了,不错,不错。”
乐天见外公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便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乐山十分享受,拉着外孙的胳膊,左捏捏,右捏捏,对着外孙的脸,左看看,右看看,终于露出了难得的慈祥,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人虽然放松了,心却更痛了,两行老泪从眼角滑出,滑过沟壑纵横的脸,淹没深浅不一的纹。
“你可有名字?”
“外公,孙儿随娘姓乐,单名天。”
“你娘取的?还是萧七取的?”
“我自己取的。”
“我孙儿有志气!”
于是,正厅里,突然间有了多少年未有的温馨和快乐,时不时传出笑声。老余带着狗子走了进来。狗子抱着狗蛋,乖乖的给乐山行了个礼,便把狗蛋递了过去。
乐山一生戎马生涯,见多识广,一看就知道是狼崽,但模样却甚是可爱。
“天儿,你养狼作甚?”乐山皱了皱眉。
“外公,这是极北雪狼的后代,已经和猎犬差不多了,很聪明,也很勇猛,我从强盗手里抢来的。”乐天不好多做解释,不过狗蛋长大了应该会比前世那些现代版的哈士奇威武多了吧。
狗蛋不怕冷,即便是屋外风吹的那般狂野,它依旧在狗子怀里睡的十分踏实。突然觉得自己被拎了起来,便睁大了眼睛,满脸不解的看着那个拎自己起来的老头。
“什么眼神,竟然看不起老夫。”
正厅里的炉火慢慢变旺了,炉子是先帝御赐,虽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却也是炉匠名家鲁班修生前最后一件成品,十分稀有,是件珍品,好炉子本应有好火,十几年过去了,一直未曾燃起来,如今炉火正旺,路上温热的是酒,第一楼的好酒,酒正好热的时候,乐天又往炉子里填了碳。
爷孙两人如同两只寻觅到灯火的飞蛾,围着火炉,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而大笑,时而高声,老余坐在屋外,手捧着老酒,眼里竟然有些湿润。谁也不知道他的双眼为何湿润,但是老酒一杯杯下肚,天色越发的深沉,却不似往常一般那样沉闷了。或许多年以后还有人记得一个落魄的相爷和老仆的故事,或许,根本没人会知道还有这孤苦落魄的人,也不会知道这两个如此落魄的人竟然会有这般开心的一天。
后院的老树在风里艰难的摇摆,但却从未见到树的主干折断,细致碎叶被寒风磨碎,融入大地,融入风里,融入结了霜的青石板,融入冰层厚实的水潭中,落叶总是要归根的,光秃秃的树顶上最后几篇坚守的枯叶终于回到了来的地方。
相府的下人平日里闲的出奇,走的走,散的散,剩下的几个都是要报恩的,今天都勤快了起来,护卫们也加入了下人们的行列,洗菜,做饭,打扫庭院,老相爷说了,就连小姐当年的院子也要打扫干净。
酒饱饭足,相府终于有了家的感觉。今日十五,正是团员的日子,想必到了夜里,月色也正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