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住的房间,比一般的弟子厢房高级一些,它有内室和外室。内室是床铺、外室是起居,中间用一道帘子相隔。
昨夜冯念青哭着哭着,竟然在陆离怀中沉睡过去。陆离无奈,他把冯念青抱到床上,一张一张的把绝尘符贴在内室中。
他回头看了冯念青一眼,她如同一个婴儿一样,蜷曲着身子睡眠。
这是非常缺乏安全感的睡姿,或许她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安全。
陆离所知道的,一切有关于冯念青的遭遇,都是她本人所说,陆离并不能从别处取得证据,来证明冯念青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但正如肥沃的土地可以结出丰硕的果实一样,在仇恨的土壤上生长的,只有扭曲的花。
冯念青的个性偏激而极端,她狂妄起来睥睨万众,伺奉人时又低至尘埃,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能拥有的个性。
她一定活得很辛苦,所以陆离想拉她一把——
不奢求能一下将她拉出泥潭,但陆离希望她能够理解,人类其实是一种拥有“善意”的高贵的物种。
次日清晨,冯念青昏昏沉沉醒来,她突然一个激灵,坐起身子。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等注意到床边的绝尘符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她起身穿鞋,四处找不到陆离身影,外室桌上有水盆湿巾,还有一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粥。
陆离应该刚刚才出去吧——冯念青这么笑着,勾起了嘴角。
陆离的确刚刚出门,他径直走向落不凡的房间。
落不凡见到陆离到来,连忙拉他进屋,“昨天你到哪里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陆离随口敷衍,“没去哪,有事么?”
“十三个人,十一个鬼牙修士、两个道心修士,都住下了。”落不凡说道,“陆小友,这不是我办事不利,实在是没有办法推辞,他们想找女儿,这我怎么拦?”
“知道知道。”陆离说道,“他们住多久?”
“那个九冬子说,布置符篆需要三十天。但考虑到搜索用的时间,他希望能在落山门住三个月。”
陆离大大皱眉,“他怎么不说三年呢?拿这当家了吧!”
“我哪知道啊?”落不凡踱了几步,突然说道,“陆小友,老夫昨天想了一夜,觉得此事还是不妥。冯掌门千错万错,但他爱女之心总是错不了的!我看,我们不如把念青姑娘送回去吧!”
陆离嗤笑一声,“落老,这里面大有文章!冯姑娘的身世,远比你想象的凄惨。我已经做好了决定,绝对不会让他们找到冯姑娘!”
落不凡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陆离摆摆手,“别人的私事,我不是很好透露……总而言之,冯传正不是好东西。”
陆离的为人,落不凡是知道的。他看陆离神情真切,知道此事或有内情,便点头说道:“也好……反正现在承认念青姑娘就在此地,也稍晚了一些。”
陆离又详细问了半尺道来人的修为层次,鬼牙修士忽略不计,九冬子道心七重、另一人叫“刘文”的是道心八重的修为。
陆离大是不解,堂堂半尺道的刑责执事,怎么也才道心修为?落不凡略有不屑,“那九冬子,是半尺道掌门人的亲儿子,这才当上了刑责执事。”
陆离冷哼一声,“蛇鼠一窝,半尺道真是浪得虚名!”
“也不能这么说。”落不凡说道,“我观九冬子,确是人才。他年龄不大,修为很高,将来成就不可限量。”
冯传正的四个儿子,分别叫做万春子、三夏子、千秋子和九冬子,人称“春夏秋冬”四公子,陆离真觉得这挺恶心的。
落山门山门之后、大门之前,有一个巨大广场,半尺道的人正在此处画符。陆离前去一看,只见十一个弟子正在广场上忙碌着,一个金袍玉带的公子哥负手站立在一旁。
此人样貌不甚雄伟,腰板却是挺直,看在眼里也颇有几分气势。陆离走上前去,抱拳说道:“阁下可是冯掌门之子九冬子?”
金袍公子哥看陆离一眼,竟然认出了他,“哦,是你。‘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两句的确不错。”
陆离笑道:“哪里哪里,这两句……”
金袍公子哥突然一哼,打断了陆离,“我说的是‘不错’,但还不够好。我问你,沧海是什么海?巫山是哪座山?你写诗不用典故,即便做出这等句子,也不算上等!”
陆离微微一愣。
金袍公子哥见陆离无言以对,自认胜他一筹。他本就挺直的腰板再挺拔一份,“我正是九冬子,你找我有事?”
陆离压抑心头恼怒,强行露出笑容,“倒也无事。只是阁下小住在此处,今后免不了相互接触,在下斗胆,特来打个招呼。”
九冬子满脸不屑,“你是个监督官,我是个修道中人,我们是两路人,谈什么接触?”
他说得直白,陆离脸上免不了有些不好看。
九冬子负着手,原地走了几步,“你叫陆离吧?你别以为你那点花花肠子我不知道!你那两句诗虽然不是上品,但其中对冯念青的眷恋之情是假不了的。你来和我套近乎,不就是为了她么?”
九冬子眼里突然现出优越感,“放弃吧,我父亲早有安排,你没机会的。除非……”
陆离问道:“除非?”
“除非你官运亨通,将来在联合宗里占得一席之地,有那么几分话事权。”九冬子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那或许还有可能。”
陆离自然知道他的意味何在,他心中一片愤怒,脸上却露出了笑容,“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门当户对,我明白的。”
“哈哈!门当户对!”九冬子突然大笑,“你说不对,不是门当户对,是位高权重!位高权重的人,总是有大好处的!”
如此猖狂又如此自大的人,陆离捏着鼻子也没法和他交谈,没说两句,他就匆匆告别,回到自己房间。
冯念青见他回来,慌忙起身,“主子,你回来啦。”
陆离一脸不耐烦,一屁股坐在他的书桌前,“这九冬子怎么回事?眼睛长在头顶上的?”
冯念青走到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冯传正四个儿子中,数九冬子最为优秀。他修炼天资上等、在符篆上更极有天分,向来得冯传正喜爱。也因此,他心高气傲、眼里压根没有别人。”
陆离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喝:“陆离前辈,你在里面么?”
陆离微微一愣,这道声音粗犷豪迈,陆离毫无印象;陆离也想不到,有什么人会叫他“前辈”的。
还不等陆离回话,房门突然被人打开!
陆离大惊!
他一把按着冯念青的肩头,把她按蹲在地;冯念青同样慌张,她缩起脑袋一钻,钻到了书桌底下。
陆离的书桌,是一张高脚桌,桌面底下本来是一览无余的。只不过陆离在桌面上蒙了红绸,除陆离坐着的这个方向,其他方向被红绸遮盖,看不到底下。
陆离抬眼看去,只见一满脸胡渣的黑衣汉子走了进来,他满脸惊喜,对着陆离作揖,“真是陆离前辈!晚辈有礼了!”
陆离看他样貌,恐怕能当陆离的叔叔,这一口一个前辈,从何而来?
黑衣汉子见陆离一脸疑惑,接着说道:“前辈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却一直记着前辈,当日在聚贤楼中,前辈以半首残诗震惊满座,晚辈铭记在心!”
陆离突然回想起来,“原来是你!当日在聚贤楼中喝酒吃肉,出言奚落张学圣的黑衣好汉!”
“好汉不敢当!晚辈姓刘,单名一个文字,见过陆离前辈!”刘文又是恭谨一拜,他接着嗤道,“张学圣这等庸才,晚辈早看他不惯!满罐水摇不响、半罐水响叮当,这等欺世盗名之徒,也配当四大才子之首?”
陆离起身回礼,邀刘文在榻上坐下,他自己可不敢离开,依旧在书桌前坐下。他说道:“刘先生,您年纪大我如此之多,怎么一口一个前辈?当真折煞我了!”
刘文面色一肃,又站了起来,“我的年纪是比前辈大了不少,但要论文采,前辈不知比我高了几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等绝句,晚辈一辈子也写不出来!”
陆离老脸一红,妄图转移话题,他是真的不怎么懂诗。但刘文是满心的崇拜,滔滔不绝的讲起这两句诗的精妙处,将他对陆离的崇敬之情表露无遗。
陆离只好随口敷衍。
冯念青不安地把头搁在陆离大腿上,用眼神催促陆离送客。
刘文将心中的敬仰表露之后,时间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他大脑中见到偶像的狂热情绪逐渐褪去,恰在此时,冯念青小小呼出一口气——
刘文突然皱眉,他站起身来,“陆离前辈,请噤声!”
陆离一愣,“怎么了?”
“我刚刚听到这屋里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刘文闭着眼、侧着头,用心倾听,“但是现在却又听不见了……”
冯念青想不到这人的听力如此机敏,此刻哪里还敢呼吸?她甚至动用真元压迫心跳,让她的心跳减慢十倍以上!
陆离不动声色,他满脸笑容,“哪会有别人?这屋里唯我和刘先生耳!”
刘文却说道:“晚辈有门祖传功法,专修耳力,方圆百米之内的动静皆可入耳,晚辈不会听错!”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这个人刻意中止呼吸,必然是图谋不轨!陆离前辈,此人就在房中,请你站在晚辈的左右,晚辈来搜上一搜!”
陆离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他垂下手掌,将一张符篆捏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