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术是杀人技,招数并没有优劣之别,可境界却有高下之分。”我望着雨幕中的西路贡院,回想起师父的教导,“前朝曾有位姓卓的用剑名家,此人嗜剑如痴,不慕虚荣不屈权贵,一生追求剑道的最高境界,卓大家当年与朝廷的权臣江充对答【人生三宝】堪称其人生的闪光点,江充以金银富贵、绝色佳人和世俗力量威逼利诱,卓大家则以知足乐、志气高和顺心意反驳,闻者无不心折,我师父曾说过,卓大家是千古第一等的剑客。”
燕小乙嘴角一斜,笑道:“卓凌昭千古风流,让人高山仰止,只不过白大家与卓相比,恐怕不遑多让。”
我无奈一笑,脸上泛着苦涩:“剑道至境,虚无缥缈,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人达到。我师父天纵奇才,自囚四步崖三十三年才悟得四步剑绝技,只是求道之旅无比艰辛,就连他也没能踏出最后一步。”
“一步倾人城,二步倾人国,三步了却天下事,四步尽斩樊笼见娑婆。”燕小乙喃喃道,“白大家自创四步剑,可自己却只修前三剑,真是匪夷所思。”
“一步是君子剑,两步是王者剑,三步是众生剑,四步是凡人剑。卓凌昭和师父都是旷古烁今的人物,卓修心剑,是天下第一快剑,心意到,剑意到,我师父修盲剑,不问红尘,不观生死,但求不背初心,是天下最直的剑。他们都是各自时代最顶尖的人物,只是卓凌昭终生不能顺心意,我师父至今未参悟凡人剑。”
燕小乙开始踱起步子,靴子踩在潮湿的地板上发出哽咽的声响:“一把名剑、一代豪侠、抑或一个王朝,都有自己的劫数。唯有勘破因果,才能获得重生,只是世事多纷扰,又有几人能自知呢?”
“【天下第一】,这个名头太大,悬格太高,光芒太盛。卓凌昭一生孤傲,但在剑之一道上却欲念深种,羁绊太多,毕生未入心意法门。其实不论是顺心意还是凡人剑,两者是殊途同归的,求得是一种人生达境,这种境界如同镜花水月般飘渺难测,要入此境,剑客要先入佛国再返尘世,要先过黄泉再察人间,要敢诛己心,敢破因果,敢披红尘意,敢断烟火气。”
“贤弟说的这种境界,怕是只有圣人可以达到了。”燕小乙讥笑道。
“世上可有圣人?”我回头望着火盆里的余烬,寒声道,“孔圣人万世师表,是我辈书生的天道尊师,可燕兄可曾知晓,孔丘也曾是一个卑鄙的杀人凶手。孔丘游学列国时,曾杀过一个叫少正卯的人,当时孔丘与少正卯同在一处办学,少正卯处人丁兴旺,学子众多,而孔丘处却门可罗雀,来后孔丘做了鲁国的大司寇,就诛杀了少正卯。史书有载,孔氏诛少氏的理由有五:一是心达而险,二是行僻而坚,三是言伪而辩,四是记丑而博,五是顺非而泽。孔丘嫉贤妒能,杀人也杀出圣人诛小人的意思,只是如今说来,孔丘虽于后世有不世之功,却还是一个伪圣人。”
燕小乙摇着头说道:“贤弟方才说我家宋哥哥是伪君子,现在又说孔夫子是伪圣人,贤弟的话语多有放肆了。”
听出燕小乙语气中的责备意味,我并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一个伪字,拆开就是人、为二字。一切人为,都是对自然的亵渎,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洪荒宇宙,亘古不变,一个劫数,于你我,于赵宋,是死生大事,但在佛陀眼前,不过是一须臾。人生大事,功名是粪土,良缘是枷锁,闯出个偌大的名声,也不付笑谈中,想放浪形骸之外,不如暮然回首。你我匆匆世上走一遭,但求顺心二字。其实人人生来都是一把遮拦剑,锋芒太盛就入不了尘世,遇事中庸就沦为凡品。青竹裹身,藏锋于心,才是人生大道。”
燕小乙听了我的话沉吟半晌,最后道:“贤弟的话入木见血,让燕某茅塞顿开,只是想做到顺心意,实在难如登天。”
我说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每个人生来就如同困于俗世的鸟儿一般,这笼子是束缚,也是规矩。人有束缚不能成神,没了规矩就要疯魔。剑道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尽斩樊笼又不离这娑婆世界,二者看起来矛盾却又相辅相成。要想二者合一,阴阳互济,确非易事。”
“贤弟方才说遮拦剑是应命之物,那想必你就是应劫之人了。”燕小乙盯着我腰间的宝剑说道。
我摆手道:“小弟我肉眼凡胎,怎会有如此造化。我此次南下,一为求道,二为寻人。师父曾说应劫之人在【南】,我便带着遮拦剑南下了。”
“如今世道大乱,贤弟只身南下,身上又携带如此重宝,路上需务必谨慎了。”
我正要说话,却听屋内的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我回头望去,见一僧人正上楼来,那僧人看到我就停下脚步,立在了楼梯上,先是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随后道:“陆施主,李居士的轿辇已经到了敝寺,居士听说施主也在晚州,特邀施主相见。”
我赶忙作揖道:“有劳大师了,请大师楼下稍候。”
见僧人下楼,我开始收拾摊在地上的古籍,燕小乙走进屋子,问道:“那和尚口中的李居士,可是天下第一的才女——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