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本该出现的暴雨并没有如期而至。第二天黎明时分,几声浑厚的鸡叫划破夜空。
方国昌刚听到鸡叫的时候还以为是在安平峪,后来又朦胧觉得是在莱源县城,等听完几声鸡叫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已身在北京。想想昨日还在莱源火车站焦急等待,如今一眨眼已是异地,而且和儿子方元只是一墙之隔,方国昌竟感觉像在做梦,一时之间对这种地域时空的变化恍不过神来。
方国昌醒后再也睡不着了,眼睁睁看着房间慢慢泛白,变亮。直到一缕淡红的阳光透过窗户斜射到墙上,方国昌起了床,到阳台上伸了个懒腰,扭着屁股。清风习习,只见天空万里无云,不知谁家的鸽子群在小区周围盘旋而过。
方国昌洗漱完毕,决定下楼溜达一圈。
这是一个大晴天。有几个遛狗回来的老北京,已站在小区的梧桐树下围着棋盘,互相支持着自己的队伍厮杀。附近的广场上,传来了《最炫民族风》的音乐,一群大妈扭起屁股甩着膀子跳着欢乐的舞蹈。
更让方国昌欣喜的是,离小区不远有一个早市,里面早已撑起了各色的大伞,支起了帐篷,人声沸沸扬扬,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方国昌身上带的钱不多,知道家里厨房有鸡蛋、挂面和大葱,便只买了小绺香菜、几块姜,又买了酱油、醋,便匆匆回到楼上,下厨房煮起了荷包蛋。
“元,快起床吃饭咧!”在面条快出锅的时候,方国昌喊叫着方元的名字,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儿子在身边的感觉真好!
方元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并没有起床。方国昌推开方元半掩着的门,见方元穿着内裤趴在床上,在毛巾被外面露着一半屁股,便毫不犹豫地拍了一巴掌:“太阳晒屁蛋咧,起床吃饭上班!”
方元这下清醒了,猛地翻身坐起来,抱怨道:“哎哟俺的亲爸呀,我是您的亲生儿子吗?您真舍得下手!”
“亲生的就不能打?”方国昌笑嘻嘻道,“亲生的才敢打敢骂!”
方元揉了揉眼睛,扭了扭脖子,伸了个懒腰,怏怏地说道:“二姨家的公鸡真叫一个革命啊,死到临头了还不忘亮亮嗓子,大半夜吓了我一跳……多少年没听见鸡叫了,我还以为穿越了呢!”方元两眼发黑,面容倦怠,神情憔悴,被昨晚电话里的女人搅乱地失眠了。
“你懂个屁,这叫敬业!”方国昌说着走出房间,同时丢下一句,“以后别趴着睡觉,小心命根子,老方家还要靠它传宗接代呢!”
吃饭的时候,方元夸赞起方国昌的手艺:“爸,您别说,同样是荷包鸡蛋面,您做的就比那天早上小芳做的好吃!”
“她还给你煮面咧?”方国昌惊讶道。昨夜方国昌拿着几缕头发找他算账的时候,方元把那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方国昌虽然听着言之确凿,心里却疑惑重重。今又听方元主动说起小芳,还给他亲自煮面,更对小芳好奇起来。
“爸,您别想多!”方元却第一时间给方国昌打了“预防针”,“现在不像您和我妈那个年代,为对方煮个面就是钟情中意。”还借用方国昌的话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嘛……我还给她煮面条了呢,可我们啥关系都没有!”
“俺啥都没说,你慌啥?”方国昌意味深长地笑道,“现在会做饭的年轻姑娘不多……嗯,那个啥……她辛辛苦苦给你帮忙打扫屋子,你得好好谢谢人家!”
方元点头。
等吃完早饭,刷了碗筷,方国昌问方元道:“俺在家闲着也没事,带俺去你公司看看!”
“带您去诊所看看是必须的!”方元狡黠地笑笑,“我先准备下,等安排好了一定恭候您的大驾!”
方国昌撇嘴笑笑,也不再要求。等方元拎着公文包准备出门上班的时候,方国昌从房间拿出一个小红包,嘱咐道:“给小芳的辛苦钱!”
到了诊所,方元见小芳正在换插一枝百合花,开玩笑道:“早啊,‘小花痴’,又换新的百合了!”
方元口中的“小花痴”可不是随便说说。小芳的确喜欢捯饬花花草草,尤其对百合花情有独钟。在她的前台的办公桌上有一个玻璃花瓶,自从她来治愈诊所上班,这花瓶里的百合花都没见凋谢过。她总是还没等上一枝百合花凋谢,便会在第一时间换上新的。
“早啊,元哥。今早上路过花店,正好打折,就买了一枝新的。”小芳回头灿然地笑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昨天接到方伯了?”
“接到了!”方元说着,把小红包丢给她,“老方送给小芳的辛苦钱!”说完便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小芳接着方元丢来的红包,正疑惑不解,打开一看,见是崭新的两百元钱,当即不好意思起来,便拿着红包来到方元办公室:“元哥,这钱我不能要!”
“怎么了?嫌少?”方元问道。
“不是不是不是!”小芳连忙解释,“那天不就是帮个忙嘛,您和方伯真甭客气!”
“哟,看不出来呀,小妮子的觉悟瞬间嗖嗖地提高啊!”方元开小芳的玩笑道,“我可没跟你客气。是我跟你方伯‘违心’地夸了几句你的好话,他就信以为真,竟然还给你包了红包!”
“哟,元哥的境界也是蹭蹭进化啊!”小芳也当仁不让,开玩笑道,“竟然良心发现,学会在背后说我的好话了!”
“卧槽,你这小妮子,能耐了,都敢跟我顶嘴了!”方元故意做出一个吓唬的动作,“别给我学厉筱茜尖牙俐齿不饶人,你还是好好给我学学你晓蓉姐怎么温柔体贴招男人疼吧!”
小芳听后却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谁都不学,就做我自己——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花火!”说完把红包放到方元的办公桌上,甩头走出办公室。
“俗,简直俗不可耐,能不能给我整个新词儿!”方元见小芳就要拐出办公室,便连忙吩咐道,“跟大家打个招呼,一会儿开早会。”
在大家都坐在会议室的时候,只见厉筱茜端着一杯咖啡慢慢悠悠地走进来。
方元早习惯了她的漫不经心,便开她的玩笑道:“你再不来开会,我就准备跟大家为你开‘追悼会’了!”惹得小芳和苗晓蓉一阵哈哈大笑。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厉筱茜虽然嘴上跟大家道歉,动作却依然不紧不慢,等坐到座位上,还不忘为自己辩解道,“这大热天的,如果上午不冲点咖啡喝,一整天都没精神。”
“我好像听你说过自己是急性子!”方元见她空着手不拿纸和笔,继续拿她做话靶子,委婉地批评道,“看来你还真是‘急性子’,开个会都‘急匆匆’地忘了拿纸和笔!”
只听厉筱茜不以为意道:“我脑袋好使,不用纸和笔,开会的内容都能记得住!”
堵得方元尴尬地无言以对。
等各自汇报了昨天的工作,小芳又周知完今天的客户预约情况,大家开始闲聊起昨天“爽约”的暴雨。
厉筱茜这次来了精神,抱怨道:“昨天的暴雨真坑爹。有人请我看林俊杰的演唱会,我愣是没敢去。唉,这下后悔了……就因为这该死的‘爽约’的暴雨,我竟残忍地拒绝了JJ的演唱会,呜呜呜!”
小芳听后大吃一惊,“责备”她道:“啊呀呀,你这个挨千刀的,怎么不把票给我?我可不怕什么暴雨,为了看我最爱的JJ的演唱会,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只听方元干咳了几声,笑话小芳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看你是‘上西天’、‘下水道’。”
小芳听方元暗指几天前她“坠井未遂”的事,心里陡然一阵后怕,不禁对刚刚的夸口羞愧不已。
苗晓蓉不知道方元和小芳之间发生的事,只是好奇地追问厉筱茜道:“筱茜,有人追你了?”
却见厉筱茜一脸地不屑鄙夷:“就是一大学同学,长得又矮、又丑,还是穷得叮当响的‘纯**丝’,平时都没怎么联系的,昨天晚上竟突然约我看演唱会……”说着说着突然有了闷气,“身边的好男人都死哪去了?癞蛤蟆倒一只一只的乱蹦达!”
苗晓蓉倒替厉筱茜的**丝男同学鸣不平:“筱茜,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人家看演唱会能想着你,你该高兴才对!”
却听厉筱茜毫不留情地回应道:“他平时倒是想着我呀?明知道昨晚上有暴雨预警……他这是打算让我陪他殉情呢!”
苗晓蓉听了厉筱茜的一席话是哭笑不得。她知道虽然厉筱茜说话有时会尖酸刻薄、不让人爱听,但心肠不坏,只是发发牢骚而已,也就不再接她的话。
“卧槽,殉情死啦?”方元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了,便插话道,“大家本来是聊天的,感觉现在怎么变成‘聊斋’了!筱茜,你是从《倩女幽魂》里逃出来的女鬼‘小倩’吗?”
方元本来说好中午回家吃饭的,后来接了一个电话,就跟方国昌爽了约。
方元不回家吃午饭,方国昌也没了做饭的心思,只拌了一盘黄瓜粉丝,就着煎饼抹酱卷葱凑合了一顿饭。吃完饭,看了一会儿电视,方国昌便无聊地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房间里静的出奇,只有窗外的白杨树上几只不知疲倦的鸣蝉叫着夏天。方国昌忽然觉得整个世界仿佛与自己无关,此刻只有自己,享受着午后的静谧与喧嚣。
这一刻的确是享受。方国昌的内心是安静的,他不记得已有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都是一个人面对着这种安静,这种悄无声息,这种无人惊扰。在此之前的日日月月,在柳春灵去世、方元在外求学工作的岁月里,方国昌都是形单影只,一个人独自忍受着这种可怕的安静,忍受久了,变成了麻木,继而学会了适应,最后成为了习惯。
是的,方国昌学会了一个人独处,学会了一个人消磨时间,最终习惯了一个人漫无天日的生活。可在此时此刻,躺在异地他乡的方国昌却觉得现在的独处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因为儿子近在咫尺,仿佛呼之即来,触手可摸。继而在某个时刻竟感觉有些恍惚,仿若梦境,如醉如幻。
初来乍到,方国昌昨夜睡得并不踏实,直到现在,身体甚至还有些乏累。这会儿躺在沙发上,很快便进入梦乡。在梦里,方国昌又梦见了故去多年的柳春灵,见她穿着那身自家缝制的红红的碎花棉袄,别着那枚蓝色发卡,在不知名的地方像模像样地跳起欢乐的舞蹈……
方国昌醒来后大吃一惊。早在回安平峪的晚上,方国昌就对那个奇怪的梦境惶惑不已,如今不隔数日又梦见柳春灵真真切切像活人一样在面前跳舞,心里更加诧异,无奈地摇头喃喃自语:“春灵啊春灵,你啥时学会跳舞咧?这么多年过去,俺都忘了你长啥样咧,你最近却常在梦里惊俺——你是还有冤屈,来索俺的命吗?”方国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清楚: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他哪会忘了她的样子?
方国昌一个人静静地倚靠在沙发上,慵懒乏力。阳光射进窗户,映着客厅光亮的地板,有些晃眼。他轻轻地吮了一口茶水。茶已凉,涩涩发苦,却让他清醒许多。
方国昌打开了电视机,却被一条有关暴雨的新闻逗得笑不拢嘴。
原来,昨天北京气象台预告的暴雨被北京上下一心、严阵以待的阵势“吓”怕了,对北京“爽约”继而仓皇转移到天津,整整下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天津这座滨海城市顿时成为水城,一片汪洋,街道、公路、小区处处积水没膝。不过,与北京人谈“雨”色变、风声鹤唳的态度截然不同,乐观的天津人这次可把暴雨“玩”怕了。
这场来势汹汹的暴雨强烈地激发了天津人的乐观娱乐精神。他们把城里的积水当海水玩,皮筏艇、冲锋舟、竹筏、甚至游乐园里的小白鹅都成了出行嬉戏的工具,更有会玩的外国人穿一件泳裤在积水的街道上游起了泳,简直亮瞎路人的双眼。当北京人还对几天前的暴雨余悸未消,把称为61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当做是末日来临的预演时,天津人却把骨子里天生的乐观娱乐精神发挥到极致,与老天爷开起了玩笑。
“这天津人,真会玩!”方国昌玩笑着,停顿了片刻,语气突然低沉下来,“今年这儿暴雨,那儿被淹的,或许真应了末日方舟的预言——这是末日前的狂欢吧!”
看着电视,自己胡思乱想、瞎琢磨了一阵,方国昌闲着没事觉得无聊,想起方元的房间乱糟糟的,便决定为他好好整理收拾下。就在为方元晾晒床单被褥的时候,却从里面掉下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方国昌好奇地从阳台地上捡拾起来,对着烈日阳光展开一看,当即破口大骂道:“卧槽,这狗崽子,竟然窝藏了女人的胸罩和内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