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天又要下雨了,王老三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向田埂那头吆喝,“忠娃儿,还不回去?这雨说来就来,渔塘还没开闸门呢……”天闷热得出奇,乌云在山的那头翻涌而来,稻田里金色的麦穗一浪接过一浪,狂风横扫过田野,被前方一大片竹林挡住了。竹林旁边,一栋两层楼的红砖瓦房是小儿子仁忠新建的。
桃花湾的人改口叫聂兰“阿婆”的时候,王老三才第一次尝到被人尊重的滋味。从前,他因为个子高,顶着个驼峰,人家叫他“驼背儿”。难道是人老面善了?头发白了,胡子也白了,当初一个桌子玩牌的兄弟伙早早到阎王爷那儿报道去了,小孩子也不再向背上的驼峰仍石头子儿,亲亲热热地缠他,“阿公,可不可以帮我编个蛐蛐?”二十年里,阿公住在老二家,除了钓鱼还时常到棉纺厂大儿子家走走,抑或逢场时坐在小酒馆里喝喝烧酒,点一小碟炒豆子,看乡农们高声地讨价还价,回来时还忘不了捎给阿婆一大捆烟叶,这日子过得也算悠哉!阿公过了80岁生日,他说,阿婆身子弱,需要营养,老三家女人死得早,新来的那位对阿婆又不冷不热,于是他就和阿婆调换了“主”。
乡亲们说,阿公吃盐炒的饭。不过阿公还保持着高大的骨架,仍然是花白的胡须,笑时一个大大的酒窝。他不去钓鱼了,陪着一头老黄牛。新媳妇是老三在新疆打工时带回来的,阿公听不懂她的话,就懒得搭理她,那女人也不开口叫他爹。他的床摆放在楼下的堂屋里,床前便是饭桌。芹芹和小宝放学回来就在这张桌子上作功课,那时他卷着烟草,眯眼看他们,心里仍然是甜滋滋的,人老了,还奢望什么?这全是福啊!没事的时候翻翻老皇历,告诉三儿最近该种什么了,哪天出门不顺。太阳落西山后,地面热气散去,阿公来找阿婆,两个老人坐在屋檐下的木桩上,阿公卷好一个烟卷,递给阿婆。他说,他要走在阿婆前面。阿婆不相信,回敬他,“我三天两头病的,要走,也是我先走。”
豆大的雨噼噼啪啪打在渔塘水面上,溅起好高的浪花。三儿怎还不见回来?阿公心急火燎地站在檐下,如果闸门还不打开一点,鱼就要跳了。他穿上蓑衣,决定自已去开。
风一阵紧过一阵。阿公跌跌撞撞地走在羊肠小路上,头上的斗笠被风卷在半空中,雨水顺着颈项而下。“爹,你做什么呢?还不回去!”仁忠从后面追上来拽阿公的衣角。“啪”阿公一个趔趄滑倒在泥泞里。
除了那年吃蛤蟆肉中毒卧床三天,这还是头一遭因病起不来,而且这一躺就是一个月。
三儿放在老爹床头的饭碗里除了稀粥就是几片青菜叶。新媳妇还没开口叫他爹。老二说了,他现在只负责阿婆的起居生活,其它都不管。
王岚从西藏旅游回来,向爸要学费。仁秋打开抽屉,递给她2000块。现在,爸爸向人提起三女儿,开头一句总是,“我的妞妞在外语学院,知道不?顶呱呱的名牌大学……”
女儿的话就是圣旨,爸爸是遵旨的份儿,不可多问。
当天晚上,王岚怀揣着三百元钱,拿了一袋什锦糖,偷偷溜到阿公的床前。
“爷爷,感觉咋样啊?”
“妞妞?”
“嗯,是我。”
“没去学校?
“放假呢。这是你喜欢的糖,我放在你枕头下。”
阿公低低“嗯”了一声。王岚知道这个爷爷不爱说话,也没多问。把怀里的钱掏出来,放进阿公的手里。阿公的手大出王岚的小手两倍。记得读初中时,爸爸和妈妈去自贡看灯会,晚上没回来。爷爷陪着在灯下看书,第二天早上5点准时叫醒她,做好她爱吃的鸡蛋炒饭。后来,祖孙俩手牵着手走过娃娃山去学校,王岚最怕一个人走那片坟场。
这双手还是那么温暖、宽厚,跟10年前没什么不同。可是,她想哭。蚊帐里的那个老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动不动,只有呼吸抖动唇边的胡子。他要死了吗?人死之后都要埋到娃娃山。她想挽救这个局面,但爸爸和三叔都是铁了心的,哪会听她的话。爷爷有了这三百元钱,可以看好病了,不会死的。
一年前,在钟县的最后几天——也就是另外一个爷爷生命的最后时光,他艰难地留下一纸绝笔,很似一封情书。这封信还是托六姑,爸爸的异母之妹转交到望江楼的。老人在信里埋怨王岚不去看望他。后来王岚想这封信应该是写给奶奶的吧。当时她要忍受韩母的辱骂,还得不露声色地等待韩秦交给她上大学的费用,一直没离开过望江楼。一个在河的这头,一个在河的那头。爷爷对她的情人之间才会产生的哀怨和责备现在时刻折磨着王岚,她不愿再留下类似的遗憾。
第二天,阿公拄着拐杖来找阿婆。两人坐在木桩上聊什么呢?王岚兴奋得快蹦起来了,爷爷快好了么?
晚上,爸爸问她,“是不是给爷爷300元钱了?你看他今儿不是好好的了,用得着你瞎搅和!小丫头懂什么懂?你三叔知道怎么做。”
王岚在心里嘀咕,三叔不是人!
阿公起来的就仅是这么一天——在王岚返校的头一天。他把王岚给的钱压在棉絮下的稻草里,没让三儿去镇上抓中药。王岚送给他的什锦糖,最初几天还放在嘴里嚼嚼,后来觉得乏味,什么也不想吃了。
仁忠把阿公的床换到堆放农具的房间。他们吃饭的时候就听不到阿公在床上的喘息声。每天清晨,他放一大杯开水在阿公的床头,阿公颗粒不沾时,他便每天只有这一次走近他的床榻。
阿婆又来看阿公了。这是她的第二个夫婿,第一个已经走了,这一个也要走了吗?阿婆自然并不愿意他抛下她孤零零活在世上。老一辈的人几乎走光了,仁秋恨她改嫁给了眼前这个男人,平时根本不理睬老娘,小一辈的更不愿听她唠叨。阿婆看着阿公的脸颊,想,要走,就好好走吧,走得越快越好,免得受更多的折磨。
阿公心里感激阿婆来了这一遭!他说不出话。抿了一口阿婆递在他嘴边的温水。依稀见阿婆用袖角抹眼泪。
夜很深了!外面怎么这么黑呀?没有一颗星仔,青蛙在田间鼓噪,哦,还有虫声,唧唧唧唧,什么虫子?小时候哥哥姐姐烧蚱蜢,肉可嫩了,香!娘打我屁股,我就围着磨盘疯跑,她追不到,气得骂我“兔崽子”,还不是她生的?嘿嘿……那时,我们家院子很大吧?有20来个长工?爹出手可狠了,一鞭子打在长工身上,就是一条血痕……后来怎么了?土改?再后来,聂兰带着她的儿子回到桃花湾,媒人撮合,嫁给了我这个艄公……那些年咋越过越穷,吃野菜,吃树根,我也没法啊,老大自他娘死后过继给堂哥。老二不是我的,和我简直就是冤家,怨我没本事。妞妞这乖乖却贴我。三儿呢?不争气的东西,朝三暮四害死了他的结发老婆,多贤惠可爱的人啊!三儿,我的三儿……水……水……给我一口水……
王岚后来收到妹妹的来信,信中言,“……爷爷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左手搭放在床头茶几上,一个指头的距离就可触摸到水杯了。他的褥子下满是屎尿。三叔第二日晚间偷偷到河对岸掘了个土坑把爷爷埋了。等到腊月十八,开棺捡尸骨,终于让爷爷和曾祖父、曾祖母躺在了一起。当天晚上爷爷给妈妈托梦,笑咪咪地说终于回到了家……”
却说那日迁完坟,阿婆没有钱买纸锭,踩着放了裹布的畸形小脚到亡夫的坟头坐了整整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