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们领我去了客房，放下一些点心就退了下去。房间里再无他人，只剩下剪烛映照出我微颤的身影。
忽然想起了当年来南唐的情景。那一年，南唐国主李璟受小人奉承，改变了列祖国境安民之道，趁着闽、楚两国内乱，出兵攻打，先后将其所灭。一时间，战争连连，人心惶惶，令百姓们苦不堪言。
当我来到唐闽边界的时候，战死士兵随处可见，受伤逃难的老百姓不计千数。我来不及救治，只有叫师兄师姐将轻伤的百姓送走，留下病重的等我救治。
那时，我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看见萧逸风，可就在我行医救世的第三天，他又出现了。依旧是笑脸迎人，毫无烦恼的样子。
他见了我，如初次见面那样，对着我轻笑。
我突然想起他以前曾说过的话，“对每个人都笑就是对每个人都不笑”，那他现在对着我，究竟是笑？还是不笑？他始终是人，我始终是妖，我们两人又怎么会在一起？
心灰意冷之余，我掏出他曾经送给我的玉牌递到他手里，“相知相伴，细水流长……这玉牌还是留给你将来相知相伴之人吧。”
他倏地拉住我，将玉牌放在我手心里，紧紧握住我的手。“真的……非得如此吗？”
我抽回手，不解地望向他，手指间还残留着他温热的体温。
“小仙，你告诉我，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会不会嫁给我？”
我抬头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人明明知道一件事，怎么可以当作完全不知道？自欺欺人？还是逃避？他既然不想面对我，又为何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冷笑一声，淡淡道：“不会。”
他沉着脸，勾起嘴角想笑，但我们都知道他笑不出来。他身在道家，视杀妖除魔为己任，即使他不杀我，难道他的师父也会放过我吗？
“我不想再说什么假设了，你若真想娶我，上霍山求亲。你应该知道自己将会失去什么，也应该知道我们将来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是舍，是得，全由你决定。”
天空中，乌云层层，任风怎么吹散，都不见一点光芒。
我闭上眼，转身离开。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我听到它落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忽然间，耳边又传来悠扬的箫声，忽远忽近，似召唤着人仔细聆听。我步出房间，轻轻叩上房门，循着箫声缓缓走到池塘边。
那里似有人在等待。熟悉的身影。就如认识了很久。
我迫切地急跑上去想看清楚他是谁，可手臂却在一霎那被人拉住，我回头看，居然是盈岚。
“姐姐，你干什么？”
“有人在吹箫，他……”我伸手指向池边，可转眼间，那里的人却消失了，冷清清的池边落叶萧瑟，怎么也看不到一个人。
她把我拉回房间，猛地关上了门。“这里的气味太奇怪了。”
“是陆子遥。”我坐回床上，不紧不慢说道。
“什么？”
“是陆子遥在这里。”
她步到我面前，问道：“你刚刚差点中了迷境，难道也是他？”
我摇头，“我不知道，刚才我遇见他，他还在和我说这里很安全，让我呆在这，可转眼他就对我下手，可能么？”
她慢慢在我身边坐下，甩了甩头，拉住我的手说道：“先别想这个了，你以后小心点便是。我刚刚在皇宫里寻了一圈，仍是没有找到师兄师姐的下落。”
“屋里都看过了？”
“没有。已是二更，我不便打扰。”她偏起头，喃喃琢磨起来，“你说，陆子遥来这里，会不会和这件事有关？”
“追杀？”我点头，赞同道：“也许就是这样！我们一定要快他一步找到他们。”
“好。那我明天再入月沛臣的身，让他每间屋子都搜查一遍。”
说起月沛臣，我又问道：“他怎么样了？”
盈岚轻笑，道：“我用他的身子喝多了酒，现在自然是在房间里休息了。”
“他和李煜的交情似乎很好？”
“是啊。”她起身走到桌边，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嘴巴里。“应该是情同兄弟吧。”
和仇人情同兄弟？我皱起眉头，不太相信这样的说法。
“是真的。”盈岚解释道，“刚才我们喝酒的时候，他几乎什么话都说，不当兄弟的话，为何会如此交心？”
“他和你说什么了？”
她转了转眼珠子，说道：“他似乎不想抗宋。南都留守林仁肇上奏，愿意带十万军士北上收复失地，可他连折子翻都没翻就否了。还说他不想再看见战争，只想天下和平，百姓安乐。你说他这人奇不奇怪？有哪个皇帝不在乎疆土？他却准备拱手让人？”
我笑，抚着自己的长发说道：“他只是个文人，不懂政治，出身帝位，也算是他的悲哀吧。”
“可是，即使他不出兵，宋还是会南侵，难道全国上下一起等着做亡国奴吗？”
我抬起头，对她眼里闪烁的感慨有些不解，疑问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她愣了愣，支支吾吾道：“我只是……只是替他的子民感到不值。”
“不值？就因为李煜不愿抗宋？”
她点点头，理所当然道，“当年南唐雄心壮志，先灭闽，后统南楚，风光无限。可如今为何会到了割据淮南江北十四州，还要每年供奉的地步？赵匡胤难道真的会为了这一点小恩小惠放过南唐吗？”
我摇头轻叹，“是不会，可是那又怎么样？”我看了看她，继续道，“你能改变吗？改变得了吗？更何况，这是人间的事，我们为何要牵扯进去？”历史之所以称之为历史，就是因为不可改变。
她垂目不语，只拿着点心一口口地往嘴里送。
“好了，时间不早了，休息吧。”
第二天一早，一个七八岁的小宫女就来禀报，说昭惠后有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傻傻地问她谁是昭惠？小女孩只皱紧了眉头，奇怪的看我，说道，昭惠后就是国后啊。
我大惊，原来昭惠就是大周后？大周后找我会有什么事？我们素不相识的……
可奇怪归奇怪，这里到底是皇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随随摆了摆手，也就跟着她去了。
她带着我穿过了大半个皇宫，我这才感叹，南唐皇宫果然是皇帝居住的地方，规模庞大，气势不凡。整个皇宫零零总总加起来大约有数十个宫殿，且四周都有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点缀。昨天因为天色阴暗，所以没有看得真切，今天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
到了太**。一进大门，一干宫女全都席地而跪。大周后坐在床沿，面露泣色，而床榻旁正站着李煜和月沛臣。
不知是不是我敏感，我竟觉得月沛臣看我的时候，居然有一点吃惊。
大周后见我到来，忙上前拉住我的手，戚戚说道：“沐姑娘，我知道你医术高明，求求你救救宣儿吧？他才四岁，他不能就此舍我们而去啊！”
她娇俏红颜梨花带雨，让人见了不免一阵怜惜。我看看她，又看看躺在床上抽搐的男孩，淡笑安慰道：“不会有事的，让我先看看他再说吧。”
我走到床边，探了探男孩的脉搏。
“怎样？仲宣的病……”身边的李煜急切问道。
我轻叹一声，“我替他诊治，你们都出去，在我没有踏出房门之前，谁都不要进来。另外，留下一个宫女供我使唤就行了。”
“好。”大周后爽快答应，对着刚才那个小女孩道，“小玉，你就留在这。”
“是。”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出了房门，转眼间，整个房间空寂了下来。
我对这那个叫小玉的女孩子说道：“小玉，你到床上去，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你都不要管，见到小太子流汗你就替他擦，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让太子移动半分，知道吗？”
小玉静静点头，乖巧的爬上了床。
我闭上眼睛，借着屋里的寂静，寻找着那一股异样气流急窜的声音。我不让它逃走，缓缓伸出手指，心里默念咒词。忽然间仲宣开始大叫，戚烈的叫声犹如有东西撕裂他的身体。我不敢有丝毫放松，加快手指间的摆动，直到那股气流在我眼前烟消云散。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想必是他们听到仲宣的惨叫在担心吧。
我虚脱的后退几步，对着小玉说道：“开门吧。”
房门打开，李煜与大周后最先冲了进来。月沛臣跟在身后，他看见我，担忧道：“没事吧？”
我摇摇头，此时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了。
“沐姑娘，为何……你会在此？”
我一怔，慌张地看了看他，这才了解到面前的月沛臣是真的月沛臣，而非盈岚的附身。身子微微颤了颤，他扶住我，猜测道：“为何你会如此劳累？难道太子他……”
我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回头看了看他们一家三口，吃力地步出房门。“人在将死之前，身上的阳气会散尽，所以这时妖魔鬼怪最容易附身……”
“所以太子他……不久于世了？”
我点头，“怕是……时日不多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救他？他如今才四岁啊！”
“阎王要人三更死，又怎会留人到五更？我是妖，不是仙，你该知道……”
他垂下头来，视线落落。“是。我知道。你是妖。”
步出太**，我与月沛臣并肩而走，他沉默不语，我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琢磨半晌，终于道了句：“对不起。”
他淡淡看我，嘴角努力扬出笑容，轻笑道：“没想到你下山是来了金陵。”
“我是来寻师兄师姐的，他们受了重伤。”我解释。
他颔首，又问道：“他们现下在皇宫里？”
我犹豫了一下，默默看了看四周，“应该在。但我们还没有找到。”
他沉思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或许，我知道他们在哪。”
“真的？”
他加快了步伐，一边走一边说道：“皇宫里有一处地方，平日里无人能去，即安全又隐蔽，我想他们应该在那里。”
他带着我在皇宫里穿行，感觉就像横穿了整个皇宫。最后，我们到了一座守望塔前停下脚步。他让我站在原地不动，自己迈着等同步子，测量起机关开启的方位。
突然，我感觉到地面有微微的震动，在月沛臣不远处的空地上，赫然开启了一条单人通行地道。我怀疑的看向他，他却对我庄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步步往下走，地道内阴冷而幽暗，似乎还有点透不过气。
月沛臣从怀里拿出火折子，迅速点燃了一根火把，说道：“这是皇宫里逃生用的密道，这条密道连接皇城里的各个宫殿。”他指了指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说道，“沿着这条路直走，可以通向金陵城外。”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是李煜和他说的？
他怔了怔，道：“师父说的。”
“师父？你师父是谁？”
他摇摇头，似不愿提起。“不过是名普通的南唐将领，在与宋的抗战中战死了。”
我随着他九转十八弯，终于道了一排木阶梯前。
“上去吧。”他说。
“上去是哪？”我虽这么问，但双手已经抓住木杠，用力向上爬了。
“兵库。”
“放兵器的地方？”
他点头，道：“李煜不愿打仗，御林军的兵器全在这了。”
我爬上木梯，这才发现这里陈列的刀枪成千上万，太阳光透着窗户的细缝射进来，照射在刀面上，一阵刺眼。
“为什么非要从密道走？”
他也爬了上来，伸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你看外面。”他指向窗外。
我用手指戳了一个小洞向外看。七八个侍卫一圈圈的绕着兵库巡逻，而门口也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守卫。“为什么守卫要如此严密？”
他走到我身边，也顺着我的目光望外看，“皇宫是禁止带入刀枪的，而这兵库又存放了太多的兵器，为了防止不轨之人窃取，多派人手，以防刺客，这都是必需的。”
“连你这个侍卫统领也不能进来？”
“皇宫里的人是没有一个可以进来的，除了国主。”他重镇道。
我不再多问，眼睛探寻地看向四周。最后终于在大厅的角落里，看见一条染血的方帕。
月沛臣将方帕捡起来递给我看，“这帕子你可认识？”
“好像……是师姐的。”
他一顿，朝着我挥手，“跟我来。”
我们踏上两楼，这才看见大飞小弯苍白着脸，虚弱的躺在地上。我刚想上前叫醒他们，但他们周围那股若隐若现的蓝光却让我停住了脚步。
“那是什么？”月沛臣问。
“结界。决断与外界沟通的一种法术。”
“你能解吗？”
“试试。”我盘膝而坐，嘴里开始默念咒语。
不一会儿，那蓝光渐渐隐退，消失在我们眼前。
“成功了！”我轻笑。
忽然，屋子开始天旋地转起来，更有杂乱萧音在耳边叫嚣，眼前大飞小弯躺着的地方居然沦陷成了一个大坑，我平衡不了自己的身子，就这么硬生生的摔了下去……
在沉入黑暗的前一刻，我看到一只大手急急向我探来。我抓住它，接着，就看见了月沛臣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