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睡眠，如同在无尽的虚空中不断地坠落，被粘稠而又冰冷的虚无包裹着。阴沉的吟诵与咒骂交织着，在她的耳边回荡，那是无始无终的罪恶与不洁，那些原本沉眠着的、被遗忘掉的罪行，如今与她形影不离，即使她想要无视或是接纳，也丝毫的不到任何改善。
那种深深的负罪感，源自生命本身的负罪感紧紧的覆盖住她的全身，稍不留神就会窒息，那感觉，就好像只要活着，
就要承受无尽的煎熬。
洛合睁开眼睛，她大口的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企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事实上她根本没有感觉获得了休息，她已经连续四五天没有优质的睡眠了。
自从罗曼替她解开了泽图的精神桎梏之后，她便要每天面对自己意识深处的某种痛苦。她无法言明，那是自然的，因为泽图人从未被灌输过关于真正的’罪恶’究竟是什么。她所看到的，所体会到的，是但凡拥有智慧的生命都拥有的’罪恶’，他们是一切负面的集合体，他们是丑陋与污秽的源头，却也是生命所必备的组成部分，就如同组成泽图的灵魂一样，不可或缺。
在这时，洛合突然开始佩服起自己不曾在意过的其他生命，如和他们拥有差不多外貌的人类。那种生命，背负着这样沉重的负面情感，却依旧存活至今。繁衍生息，扩张领土，维护着那脆弱的权与力。
已经是早晨四点半了，要不要去吃早饭呢？洛合这样想着。她以前没有这样的疑问，因为每天的日程都是规定好的，完整而丝丝入扣的连接着自己每一个时刻的生活。
但是洛合还是决定离开床，她走出了自己的房间，走廊里在这样的凌晨依旧人来人往，毕竟这里的环境使然，每时每刻都有着大量的工作和事务要处理，洛合感觉每个人都很忙碌，除了她。
这里是反叛军的营地，说是营地可能有些不准确，应该称之为’要塞’。建立于东部大陆偏远地区地下两百米的巨大地下要塞’INVICTUS’，洛合第一次进入的时候少见的经历了一种名为惊叹的感受，即使后来知道反叛军已经有数年的历史，超过两千名成员，也依旧感叹于INVICTUS巨大的工程量。
洛合同每一个经过的人点头示意，他们有的连上带着倦容，有的焦急而谨慎，有的则相对平静，各自为了自己的工作所忙碌着。在现在这个时刻，夜班的部门还没有结束工作，她确实起的有些早了。
经过了供给室的时候，洛合随意的补充了一些营养液，并没有任何想要吃烹饪过的食物的意思，紧接着，她就乘坐升降梯来到下面一层的作战参议室，但是显然她来的并不是什么合适的时候。
两个男人正在争吵着，他们两个的声音不断地提高甚至开始颤抖，但是并掩盖不了他们的倦容，其中一个脖子上挂着巨大护目镜的男人尤为严重，他的黑眼圈很让人疑惑能不能被那个护目镜挡住，海藻一样蓬乱的金色头发和根本没有时间打理而导致的胡茬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落魄的人类乞丐，如果他没穿着反叛军的高阶军服的话。
而另一个个子稍微矮一点的男人一手叉着腰，另一个手不断地比划着，他看上去要更为注意自己的个人形象，但是军装的最上两颗扣子也因为长时间的工作而必须解开，袖子被卷起来，刚好将他的袖章挡住一半。
“这个已经是研究了一年多的技术了，我们为什么还在探讨这些没有价值的伦理价值问题？”带护目镜的男人吼道。
“一年多？你也知道你花费了一年多才得出了这些不完整的实验结果？别人不知道你以为我还不知道？这个结果一半是得出的赤色结论，另一半全是你的猜测！”
“猜测？我会拿一个不达到青色结论的猜测在我自己身上进行测试么？测控者他们马上就要取得晷落的结论和线索，我们不抓紧时间将剩下七成的晷落战士推进到第二阶段的话一切就前功尽弃了，而你还在这里和我争辩安全性问题！”
“安全性？如果说在推进到第二阶段的中途，有十分之一的晷落战士由于负担过重而引起魂质崩塌，对我们来说也叫前功尽弃……不对，不是十分之一，哪怕只有一个！”
洛合听了很多句都觉得插不上嘴，但是他们说的事情其实她也知道一些，于是稍微靠了一下旁边的台子，继续听这两个人争论。她其实觉得很好奇也很感兴趣，关于’争论’这件事，她虽然已经解除了精神桎梏一年之久，也在五天前完成了晷落第三阶段，但她依旧有很多事情无法合理的进行思考。
就比如争论。
面前的这两个人，一个是反叛军的军师罗曼，一个是反叛军将军维坦，罗曼在仍属于泽图的时候是泽图的最高阶机械师，由于在这种位置上非常容易接触到整个泽图族的高级技术，罗曼在长年累月的研究中逐渐开始推陈出新的制作新的机械设备，新型的熔炉和武器，他由此产生了自我的感触并乐此不疲。但同洛合一样，拥有’自我’在泽图中属于重罪，会被判处监禁。而维坦就是救出罗曼的人。
在罗曼的帮助下，维坦仅有两百人的反叛军逐渐壮大，并在很短的时间中就获得了不弱于整个泽图政权拥有的技术，在能源的获取、资源的冶炼、武器的迭代方面更要优于泽图。
这两个人在长年累月与泽图的对抗中，按照人类的说法应该是生死之交，默契也时其余的人难以想象的，正因如此，洛合才好奇他们的争论。
罗曼和维坦争论的是一个大规模进行晷落第二阶段的技术，关于这项技术的实施，这两个人已经争论了接近半个月。
泽图族，作为唯一一个由’秩序’所亲自创造的生命群族，其特殊的社会形式，来源于一种不可违背的定律，罗曼称之为精神桎梏，简单地解释就是，高阶的泽图族，可以通过意识来完全的压制和控制低阶的泽图族。
这种压制是直接通过思想完成的，根据整个泽图族的政权结构，每个层级都明确地通过精神牢固的控制着自己的下级，他们体现于各种方面，如思想层面，连同最高阶执政者和监察者都只能按照一定数量进行思考，泽图普通的工人阶级是没有独立思考的权力的，他们只能想着如何完成自己的工作。再比如，每个泽图族人都拥有一定的战斗能力，这种战斗能力是与生俱来的魔力和后天的培养和训练综合而成，作为战斗力比较高的职位，如军官，他们的作战能力可能要超过高阶执政者，如洛合这种高阶女祭司，在魔法的运用上更加远超过大部分的高阶执政者，但即使如此，他们也无法伤害到比他们高阶的人分毫，因为他们的攻击会被精神桎梏阻止，就连行为能力都会在高阶层到来的瞬间被封住，更不要说催动魔力、吟诵咒文等必要的过程。
而罗曼一直以来大力研究的，就是如何解开精神桎梏。他在常年的研究中发现，这种精神控制的原理。这要从泽图族的诞生方式说起。
泽图族是由主神’秩序’所创造的生命体，他们是由魂质产生的。所谓魂质，就是生命的灵魂，生命死亡后的灵魂会回归秩序，秩序将这些灵魂进行净化，回归到一种近乎原始的形态，然后组合成新的魂质，投放于泽图族的母胎：一个巨大的魔力矩阵中，这个魔力矩阵会构建新的肉体胚胎，并将灵魂封存于肉体中，一个泽图的婴儿便诞生了。
直到婴儿获得基本的行动能力之前，他们都会在被称之为’卵’的营养液舱中，直到成长到十岁左右的年龄，会被灌输基本的知识与能力，随后加入泽图社会。
准确的说，按照这种原理，每个泽图人应该是相同的，没有任何区别，不要说相互压制控制，就连阶级都应该不复存在。但是泽图族拥有着远超过其他种族的森严等级制，每个族人也各不相同，这让罗曼从新对于魂质产生了疑惑，他只能从魂质开始研究。
魂质这种东西，虽说罗曼也拥有提取和封存魂质的技术，但是并不成熟，对魂质的控制时间极短，超过两天就会逸散。即使如此，他也还是发现了端倪。所谓魂质，并不是成熟的灵魂，它是一种原始而基本的精神聚合体，如果说生命所拥有的生命物质回归到最基本，是海族最先发现的’源质生命’，那么构成生命的最基本精神，便是魂质。他们同源质生命一起构成了完整地生命体。
魂质会随着泽图人的成长，开始进行改变和成长，但是每个泽图人的成长过程都不相同，具体的细节罗曼扔在研究，但是他能确定是一种事物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研究结果表明，泽图族在分配每个族人工作和责任的时候，不是先进行分配再进行培养，而是在通过技术获取了每个泽图人的信息后再进行分类，然后在泽图人出生之时便已经通过这个泽图人的信息决定了其一生。
但这依旧无法解释，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让高阶无条件压制低阶层，即使每个生命体都不同。后来，罗曼发现了，魂质的另一种隐匿的能力，它们的逸散是有规律的，这些没有物质形态的精神，在逸散时，会显示出惊人的相似，就好像被什么指引着。
随后罗曼发现活着的泽图人，他们的魂质更为明确的指向了一个精神的聚合体，那是一种无法深入探究的，超过了技术层面的东西，如果比喻的话，应该是一个巨大的由精神所构成的湖泊，罗曼将其命名为’理’。所有泽图人的灵魂全部链接向那里，在那里，灵魂进行了分级，然后返还给了每个泽图人。
这种链接，便是精神桎梏的源头。
在切断了自身与’理’的链接之后，罗曼发现精神桎梏被解除了，自己可以不再承受明确的压制，轻易地进行思考。这边是罗曼将反叛军发展壮大的核心技术之一。
但是每个泽图人同’理’的链接不是一条明确的线，精神这种东西不是物质，无法像线一样被剪断，它们十分隐晦的表现出一种带有不同层级的链接，如果只是解除了最初一层的链接，也就是’第一阶段’，泽图人可以拥有自身思考的能力，如此做的泽图人，被高阶层称之为’晷落’。解除了第二阶段后，泽图人可以不承受无范围性的，概念上的力量压制，可以自由的使用自身的能力，解除了第三阶段之后，便可以不再承受高阶层指向性的精神控制与压制。
当然，阶段越高，难度就越大。但是反叛军中的晷落战士必须要全部进行第二阶段的晷落，否则，他们会轻易地被高阶层通过概念性的压制而导致丧失战斗力。
起初，每个阶段的晷落都必须一对一进行，时间很长，难度也很大，再后来，罗曼拥有了一些聪明的手下，可以帮一些他的忙。
但是在三个月前，反叛军新增了一千名成员，在两个月前，泽图政府对反叛军的清剿力度加大，随时都会爆发出战争，然而反叛军对于战士的解除控制进度并无法应对如此巨大数量的人数。所以罗曼想要使用他早就研究了很久的大规模同时进入晷落第二阶段的技术。
洛合曾经研究过相关的细节，虽然在技术上她没有什么知识储备，但是她能明白，同时进行大规模的第二阶段，最大的难度不是晷落本身，而是计算量。
以目前的军用型魔力矩阵能力，罗曼只能同时进行两个人的第二阶段。那显然是不行的。罗曼在这两年以来，一直研究的就是新型的魔力矩阵，目前已经基本完成。
洛合见过那个魔力矩阵的形态，同她想象的不同，她以为会是一个巨大的，像广场一样的举行矩阵，而实体则是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球体。在球体中，萦绕混杂着复杂的，远超过她想象的微光团。
那是一个不断在内部进行湮灭的宇宙，罗曼这样说着，不管那是不是真的，都是一个可怕的技术。现在这个魔力矩阵就被放在INVICTUS的底部核心区，连接着无数其他的魔力矩阵和设备，就像是一颗巨大的树。’光之树’罗曼这样简单地称谓它的作品。光之树的能力在创造出的那一刻就已经凌驾于泽图族的核心魔力矩阵’九阶方舟’，但是，对于大规模控制晷落第二阶段的能力，仍然是一个难以攻破的问题。
时至今日，罗曼运用光之树进行模拟实验，同时进行两百人级以上的第二阶段，成功率始终波动于三成左右。因此，罗曼始终不进行实体实验，两周前，罗曼将自己和模拟单位一同置入实验中，由自己充当实验体，实验结果虽然是成功，但是却被维坦极力的训斥了一通。
看来今天，罗曼应该是又做了什么新的举措，然而并得不到维坦的同意。洛合感到好奇的就是如此，因为这些事，其实已经争论了很久，但是从一开始，双方就应该知道结果的。
合适的解决方案有两种，一种是罗曼继续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然后争取在短时间内取得合适的突破。选择这种解决方案的话，罗曼此时应该做出的抉择应该是“去睡觉”“继续去做研究”，而非在此争吵。
另外一种是维坦同意他进行大规模运用，在保证五成以上的成功率时，进行大规模的第二阶段。当然这两种解决方案，有着更优秀的组合，那就是罗曼继续做研究，在始终准备好进行第二阶段的前提下，无论战争何时爆发，都能进行，也不会耽搁光之树性能的增进。
双方都是相当优秀的泽图人，他们应该更为清楚这次争论的没有意义。但是他们还是这样做了，所以洛合一直很好奇，这是为什么。
自从晷落到第三阶段之后，洛合的脑子里面总会产生一些奇怪的念头，就是关于泽图族本身的行为是否合理。泽图族的政权和管理方式导致了泽图族的族人不需要思考。他们只需要去做被’规定’之后的事情。当世界上所有人都不需要思考的事后，被统一规定的事情，确确实实是’正确’的事，所以整个泽图族做的都是正确的事。
他们从不浪费时间，从不在’情感’上花费一丝一毫能量，用尽自身的每一处能力和生命花在整个泽图族上，如同一个齿轮、一缕魔力那样。
“洛合……？”罗曼在得知争论并没有结果的事后，装作很惊讶的看到洛合在一旁“抱歉没注意到你。”
维坦也很知趣的停止争论，对洛合点头示意，然后缕了一下头发：“我去休息一会儿。”说着离开了参议室。
“看上去讨论并不愉快。”洛合对罗曼说道。当初那个将她从牢狱中带出的年轻人，在这段时间了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我提议在两周后的突袭中使用光之树对两百名晷落战士进行第二阶段，他就……”罗曼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侧头看了一下洛合，眼睛里也有一丝疑虑。
“你呢，为什么起得这么早？”罗曼问。
“我没法继续睡下去，和之前一样。”洛合曾告诉罗曼自己看到的和感触到的那些异象。
“那也是必经之路。”罗曼低头叹了一口气：“对你压力会不会大了点，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开战。”
“你是说？必经之路？”
“没错，所有到达第三阶段的泽图人都会经历这样的一个情况。”罗曼只是回头继续整理他身旁桌子上的资料，并没想要给洛合做更多的解释。因为他也无法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他深知能够到达第三阶段的泽图人少之又少，并不是因为技术上的难度，而是精神上的。
到达第三阶段时，晷落在理论上来讲已经完成了，泽图人可以彻底脱离’理’的束缚。但那只是开始。作为一个生命单位而生存的泽图人从未考虑过’自我’与’世界’的关联，只是服从于高阶者。
那种生活方式就像是在一个优质的生命维持罐中生存。虽然被囚禁，但是他们安全、平静、永远不会被任何事物所影响。而晷落之后，他们就不得不面对这个世界的一切。
就像是将她独自一人置于浩瀚的星海中一样，她要面对过多的信息量，而在不久，她连什么是自我，都不知道。那些与生命与生俱来的欲望、恐惧、罪恶、痛苦，会像海啸一样不断地淹没她的精神，吞噬她，摧毁她。
“那就是人类们……拥有思想的生命们每时每刻都要承受的东西。”罗曼说道。
“我知道。”洛合点头：“可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承受得住。”
那些生命，混沌而污浊，力量瀛弱，智慧稀薄，面对自己的追求都无法坚守，面对自己的所爱也无法保护，然而他们却要面对这样无尽的痛苦与重压。在这一刻，洛合并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比一个普通的人类更强。
她的力量，在那一切面前，不值得一提。
“我……我们选择了你，洛合”罗曼抬起头看着洛合，他很疲倦，但是翡翠色的眼睛依旧有着深邃的神采。
“不仅仅是因为你是一个女祭司，不仅仅是因为你铭记的一千条咒文。”
“魔法与力量固然重要，但力量不是一切。”
“你所注意到的、在意的、想要追求的那些事物：生命的实感、理想、目标以及自由，那些才是最重要的。”
“你也要相信……”罗曼顿了一下，洛合从他疲惫的眼神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光。
“生命，远比你想象的要更加坚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