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陶离开报社的时候是8月份。没想到短短三个月后,周哲宏也宣布要离开了。
周哲宏是摄影高手,对相片的要求极其严苛,拍一个老人喝茶,要拍出轻烟飘逸,茶香袅袅的感觉;拍一场舞会表演,不惜冒险登上高杆,只为了获取俯瞰效果。十回见着他,九回相机都会挂在脖子上。用他的话说,相机跟小女友的区别,就差搂着一起睡了。
这一年8月,正好是湖城市对口援建汶川地震灾区一周年,日报组织采访组赴援建点采访灾后重建情况。周哲宏虽则只在报社待了一年多,待的又是都市报,胜在技术过人,拍出来的照片比日报老牌记者还有感觉,报社领导大笔一挥,把他划进了援建采访组。
短短十几天,周哲宏和援建点的村民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手中的相机也捕捉到了许多感人的瞬间。他说他最怀念的,是淳朴的村民们自发上山摘给他们吃的樱桃,回味无穷口齿留香。说起采访组其他成员,周哲宏撇撇嘴,“日报那边都是吃素的,胆子这么小,”他说着伸出一只大拇指顶着小指头的尖尖儿,“有次我站到一块石头上面取景,那石头离悬崖边还隔着一米长的距离呢,他们就吓得半死,差点没尿湿裤子。嘿,这多大事儿啊。”
彼时周哲宏尚是一副意气风发的小样,三个月后却突然发出新的人生宣言:“不玩相机了,赚钱去!”把黎陶、杨雨环连带着李茂,都惊了个大跌眼镜。
能有此神力瞬间扭转人生三观的,非爱情莫属。前一刻还在黎陶等人面前得瑟的周哲宏,后一刻回到家便被嫌弃,被奚落,被分手了!
在黎陶看来,这小女友的嫌弃来得好没道理。虽则她是湖城本地人吧,但又不是白富美。小小的个子,其貌不扬。更何况周哲宏对她是真的好,好得一干朋友都看不下去了。
小女友属猪,不吃猪肉,周哲宏便也跟着不吃猪肉。结果有一次到黎陶家里蹭饭,这厮看到猪肉眼放金光,风卷残云一个人扫光了一大盘,那劲头,那阵仗,简直是非洲难民抢粮食啊。
为了留住小女友的胃,好端端一个大男人,居然还特意买了部小电动车,车头挎一个菜篮子,每天完成采访任务之后,骑着小电动“突、突、突”地开去买菜,到了家里围上围裙洗菜做饭,把自己整得跟大妈似的。当黎陶和杨雨环手挽手到市场买水果,正好瞅见他骑着小电动的背影渐去渐远时,黎陶由衷地发出一声感慨:“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啊。”杨雨环则摇摇头:“真是惨不忍睹!”
然“贤惠”至此,用心至此,想走的还是要走。
小女友在家中父母的正确指导下,在各级亲戚的关心支持和大力推动下,经过缜密深入的思考,最终清楚明白肯定且坚定地告诉周哲宏:她家里人一直反对他们交往,在他去汶川这十几天她想得很清楚了,以他的收入,何年何月才买得起房?没有房子怎么结婚?她等不起了。
小女友眼泪汪汪地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这事儿不仅周哲宏被镇住了,黎陶、杨雨环知道原因后都有些吃惊。
黎陶问:“就为了房子?那么好一个男人,还抵不过一套房子?”
杨雨环也难得认真思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有个房地产广告不是赤裸裸地说了吗,木有房子就木有老婆。”
黎陶说:“现在买套房子是不容易,就湖城这种小地方,这两年房价也开始飞涨了。估计那女孩也挣扎了挺久才放弃的吧。”
杨雨环说:“要我说,周哲宏就不像一辈子没出息的人,以后他出人头地了,有她后悔的。”
黎陶举双脚赞成:“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钱以后还可以赚,但周哲宏对她那么好,这可是千金都求不来的。”
不管两个女人如何扼腕叹息,也不管周哲宏如何痛哭流涕,最终两人还是分手了。
黎陶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年头,房子竟是这样重要。年轻的时候大家对所谓的时代不以为然,但是不知不觉中,还是要被时代的洪流挟裹着,席卷着,或步履如飞,或踉踉跄跄,向着前方迈进。
将近年底的时候,周哲宏决定去投奔他在另一座城市创业的弟弟,跟他一起合伙开装修公司。
离开报社前,接到的最后一个采访任务,还是去汶川。时隔几个月,援建点很多在建的楼房都华丽丽地完工了。周哲宏回来,把照片导出来,仔细整理好发给编辑,最后红着眼眶,把相机放回了报社的办公桌上,就这样走了。
有人说,青春,不外乎一场流水的筵席。
KTV包厢里的灯火流光溢彩灿烂夺目,劲爆的音乐企图将整个气氛激活起来。
可缩在沙发角落里端着酒杯自斟自饮的黎陶怎么看怎么觉得,今晚大家都挺忧伤。
彼时黎陶在域谷集团三个月试用期顺利结束,正赶上周哲宏也要离职,都市报痛失两名爱将,于是都市报总编把全体创刊元老及日报个别友好人士都邀请过来,算是跟他们来个正式告别。
黎陶拉上杨雨环,可巧杨雨环前男友——日报摄影记者王泊远也在邀请之列。真是冤家路窄。
杨雨环跟着黎陶陷在沙发里,看都没看王泊远一眼,一个劲儿搂着黎陶吼歌,吼着吼着又跟黎陶、周哲宏碰杯敬酒,祝他们前途光明。
长眼的都知道,此时杨雨环心里是一百个不痛快。说起她和王泊远的分手,其实也不为别的,两人从大学开始拍拖,毕业后又处了两年多,杨雨环自觉是时候修成正果了,王泊远却总是以还没有事业基础为由不愿结婚。两人为这个争吵不休,吵累了就闹翻了。
有一回杨雨环提起王泊远嘟嚷道:“什么事业基础,我一个女人都不怕,他怕什么。”周哲宏就开玩笑回应说:“你男人没钱不敢娶你,正好我女人也经常说我穷怕我们没未来,万一哪天我也分了,干脆凑一块过活算了。”
可惜世事毕竟不是耍耍嘴皮子这么简单。真的都分了,他们也只有凑一块伤心的份儿。
黎陶缩在角落里,一边默默地想着心事,一边给自己倒着酒。奇怪的是,酒精非但没让她醉起来,反倒把记忆擦得鲜活又明亮,几年来起起落落的际遇,生命里进进出出的人们,此刻竟都争着涌着在她面前浮现起来。
古人说“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黎陶也不想拿酒来诉说离情别绪,可有些时候,似乎除了酒,还真没什么更能传达心情的道具了。
明日大家各奔东西。下一站再相聚,心境再不同。
周哲宏过来,一爪子拿走了黎陶手里的酒瓶,“别喝了。”
黎陶端起手里的玻璃杯晃了晃,“这啤酒忒没劲了,喝着跟喝水一样。”说着拎起桌子上另一瓶开了盖的啤酒给自己斟满,“来,哲宏,我祝你幸福。”
“幸福”两个字一出口,不知怎么有一股湿热就跟着涌了上来。难不成酒喝多了会从眼睛流出来?黎陶正捧着脑袋想弄明白流出来的是不是酒水,就听周哲宏调侃了句:“怎么,舍不得我啊?”黎陶愣了一下,突然泪崩了,趴在桌子上嘤嘤哭了起来。
还留在都市报走不了的创刊元老们,心情也不好,端着酒杯相互搂着干了又干。
这真是个伤情的夜晚,人人揣着心事。
“它方天气渐凉,前途或有白雪飞。假如能,不想别离你,不肯不可不忍不舍失去你,盼望世事总可有转机……”不知是谁,拿着麦克风唱得动情之极。
大家哭的哭,笑的笑,一直喝,一直唱,直到天旋地转,手脚不听使唤。
将近凌晨两点,酒吧打烊了。一干人等才晕乎乎地离场。王泊远开着刚买的二手破车送黎陶和杨雨环回家,平日里叽叽喳喳的杨雨环跟黎陶一道坐在后排,沉默了一路。
黎陶忍不住了,拍着驾驶座的靠背大声嚷嚷:“什么时候把我们家贵妃娶回去!”
王泊远从后视镜里看一眼杨雨环,轻轻叹了口气,“没钱啊!”
黎陶叫道:“结个婚要多少钱!”
王泊远说:“你们想得太简单了。”
“等你们有钱了美人都迟暮了你们再去娶小美眉啊!孬种!”憋了一晚上的杨雨环终于怒不可遏地吼了起来。如果目光能杀人,王泊远现在肯定已经被千刀万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