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到底不是林黛玉,不会因为谁的多愁善感而风情万种。回到湖城,谋生的压迫感正如泰山压顶。黎陶赶紧收敛心神,和特地从F城家里赶来的原深海一起,全力投入报社的应聘考试之中。
录用结果出来,原深海惨遭淘汰,郁闷了几天打道回府,而黎陶则幸运地留了下来。
挪窝换工作,自然又少不了一番周折和折腾。黎陶在报社附近随便找了个窝先安顿下来。仓促之间来不及买衣柜被子,报社的同事自告奋勇地把家里多出来的被子搬到黎陶窝里来,黎陶一下觉得,湖城这地方特有人情味,特温暖,特可爱。
试用期间,黎陶把小宇宙燃烧到极限,白天跟着指导老师东奔西跑,晚上埋头写稿,每天结束任务回窝时,往往已是晚上十点后。细数发表过的稿件,黎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她觉得这日子过得特充实,未来特有希望。
倏忽三个月过去,试用记者们却意外地没有等来最终录用通知,而是等来了湖城都市报成立的消息。这杀千刀的都市报一成立,包括黎陶在内的十来个试用记者就都要全部重新考试,顺利通过者转入都市报,通不过者则淘汰出局。
消息传出,众人哗然。
都市报不比日报有财政补贴,运营完全靠市场,又刚呱呱坠地,最终能够茁壮成长还是扑腾几年归于消亡无人知晓。
报社显然城府极深地算计了一步好棋,以日报的名义吸引各路豪杰参加考试,且还辞了职耗在这里试用,三个月过去,估摸着大家后路都断干净了,都市报再来个横空出世,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为着帮这刚出世的报纸减轻负担,报社甚至要求,即使被都市报录用,也必须重新试用三个月,再见习一年,才能拿到转正工资。
脑洞大开的人才啊。
厚颜无耻的骗子啊。
新时代的资本家啊。
站在一堆破口骂娘的试用记者中,黎陶只是默默地抬头看天,白云依旧在蓝天里游弋,亘古不变。她想,下一个时间路口,云端会降落一个什么样的答案给她呢?
与日报跑政府衙门、出入各种高级酒店会场不同,都市报更多地是混迹在江湖里,奔走于普通市民间。
为了混口饭吃,柔弱、穷弱兼着几分软弱的黎陶,很快也化身成一只坚强的小强,怀着自以为是的正义感偷偷摸摸做暗访,捂着鼻子硬着头皮采访跳楼车祸,偶尔还经历一下打砸抢,日子过得颇有几分腥风血雨的味道。
第一回见着重大车祸,那现场真是惨烈。两辆迎面撞上的车支离破碎,车里的人自然也破碎支离。黎陶带着摄影记者周哲宏赶在警察到来之前挤进了内围,并且敬业地一马当先冲在前头。
“这里是手,这里伸出来的是脚……你看,这边的车里有一男一女,这男的头好像还卡在里面了,好多血……”黎陶凑得很近,一边敬业地跟周哲宏细细辨认着现场,笔尖一边飞快地在本子上游走,直到警察过来封锁了现场,医护人员过来将伤者抬走,才一步三回头地撤了。撤出十几米远,黎陶忽然扯住周哲宏袖子惊叫起来:“天啊,我刚才看到的难道是……是尸体?!”周哲宏翻了翻白眼,“要是能幸运抢救回来,那就是人体!”
最要命的一回,黎陶一天之中连续目睹了两宗高楼坠亡的命案。一宗是跳楼,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疑因病痛自杀,趁家人不在时爬出9楼的窗口,迅速跳下。黎陶赶到现场时,那女人的脸庞已微微变色,几只苍蝇在她的鼻间和手腕上四下飞舞,看得黎陶心里一窒。
另一宗是坠楼,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小伙腰间绑一条两指粗的麻绳,半吊在三层楼高的空中帮人拉横幅,忽然麻绳断开,整个人从空中坠下,后脑着地,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此消亡。其时已近傍晚,近10米长的横幅已挂好一边,另一边顺着楼面耷拉下来,被风一吹轻轻晃动,好像招魂幡一般。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警察们拉好警戒线,吆喝着维持秩序。小伙的孕妻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跪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几近晕厥。火红的晚霞铺满穹庐,映照着眼前的惨况,黎陶第一次觉得,生命竟是如此地脆弱。
而第一次见识到打砸场面,则是因当地城管和一家门面颇大的火锅店老板起了冲突。
话说这火锅店仗着生意火爆,常常在晚上客流量大的时段,将店门口的街面也占为己有,摆满桌椅,一来二去,经常路过的市民们恼了,投诉了。城管多次警告协调无果,火锅店老板想必吃了豹子胆,好几次竟跟城管老爷拌嘴斗舌起来。文治不行,城管老爷决定“老太太涂口红”,给火锅店老板来一点颜色瞧瞧。
这天晚上,20几号城管老爷拎着警棍全副武装,坐在警车上杀气腾腾有备而来。吃着火锅的客人们见这阵仗,纷纷撤了筷子闪出十五米远,腾出战场给当事人双方。只见城管老爷们跳下车,二话不说把街面上的桌椅悉数掀翻,店里的伙计听到声响,全跑了出来,两个没眼色的窜上前去挽救几副碗筷,城管老爷眼明手快,先发制人,一下把他们全摁倒了,小伙计梗着脖子怒斥了几句,被一个城管揍了几拳跌了个狗吃屎。
火锅店老板见势头不对,一声吆喝,伙计们齐刷刷闪回店里****家伙出来,乖乖,有拿铁棍的,还有举着西瓜刀的!这火锅店可真是藏龙卧虎啊!难怪老板那么嚣张!
双方剑拔弩张。现场气氛简直要凝固。
围观的群众往后退了几步,又往后退几步。黎陶却越看越兴奋,越兴奋就越接近,一时竟忘了什么叫“害怕”,什么叫“危险”。
正准备从一颗大树后面漂移到距离更近的一块大石头后面时,一个眼尖的伙计发现黎陶在偷拍,立时如蒙大赦似的指着黎陶大叫起来:“有记者来了,记者给我们评评理!”
黎陶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杀千刀的,自己不敢跟城管老爷动真格的,就摆姐姐上台了!姐姐很胆小的好不好!众目睽睽之下,黎陶躲无可躲,只好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嘿嘿干笑着站到了中间。
左手边城管老爷们的警棍瞧着忒结实,右手边伙计们的铁管西瓜刀也泛着冷光,下一刻会不会变成肉酱?黎陶头皮阵阵发麻。
带头的城管盯着黎陶看了一会儿,面色不善,黎陶赶紧掏出采访证保命,“老爷,啊不,是官爷,啊不不,是……是……嘿嘿,爷们好!我是《湖城都市报》记者!”
“哼!”带头的城管确认过采访证的真实性,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拿捏出一副义正辞严的姿态说:“他们摆到人行道上很长时间了,屡教不改,影响市民出行,我这是执行公务!”
火锅店的伙计们一听炸开了锅:“你们真有理就上警察局对质去,干嘛动手打人啊?想屈打成招啊!”
一个城管老爷吼起来:“娘的,是你们先动手,我们只是还手!”
火锅店伙计:“我们哪里动手了?谁看见了?!”
双方争执不下,城管又踢翻了摆在地上的几桶碗碟,瓷片、玻璃碎片滚得满地都是,双方顾不上记者在场了,眼看又要打起来。
“我的妈呀!”黎陶抱着头躲闪了几下,刚想往边上窜过去,就见一根警棍抡起来从眼前划过!说时迟那时快,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眼疾手快见义勇为的市民大哥猛地从斜刺里窜出来,拉起黎陶往人群方向跑去,“小姑娘你找死啊!”
“妈妈呀,我这么快就达到用命来采访的境界了呀!”黎陶扶着市民大哥拼命喘气,心扑腾着就要从喉管里跳出来了。
——最终的最终,这条用命采来的“猛料”并没有出街,城管老爷给报社老总打来电话,要报社“注意社会影响”,当然,好在当晚双方都只是虚张声势地晃了几套花枪,没有真的当街上演全武行。
这边日子过得惊心动魄。家里爸妈也没闲着。自工厂破产后,父母一直不甘失败,有时鼓捣下这个,有时又鼓捣下那个,看到别人干哪行赚钱就奋力尝试一番,多年来却是赚少赔多。
这次他们相中了一个铺面,想摆上几张麻将桌和两张桌球台,供老人学生闲时娱乐。只是成本比较大,铺面押金租金加上购置器材,至少得三万。
蔡姊茗打电话问黎陶有没有办法,又信誓旦旦地保证:“你爸说了,要是看店铺这么简单的事都干不了,以后他就死心塌地地去打工了!”
黎陶想了想应承下来,求爹爹告奶奶地跟朋友们借了三万给蔡姊茗打过去。鉴于多年来的创业实践,黎陶对他们的成功并不敢抱太大希望,但完全否定他们的努力,又无异于掐断他们对未来的希望。“花了钱能买到希望也是好的吧”,黎陶暗自安抚着自己,至于怎么还嘛,自己省吃俭用,总有还上的一天。
尽管见习期待遇比试用期要好一些,但由于都市报是会过日子的好报,黎陶拿到手的钱还是少得可怜,生活捉襟见肘。借上钱之后,黎陶每个月还得从不多的收入中抠一些来还给朋友。
最穷的一次,距离发工资还有两天,黎陶全身上下只剩了两块钱,巧的是,米桶也空空如也了。黎陶把手伸进裤兜里,暗自捏了捏那两块钱,心里很快有了主意。
当黎陶独自蹲在出租房的电磁炉前,把一块面饼投进煮沸的清水里时,不禁为自己富于生活斗争经验暗自喝起彩来,“谁说这年头两块钱不经花呢?买面饼能买上好几块呢。加多点麻油,清汤挂面不也是美味面?”闻着麻油香,黎陶不由得哼起歌儿来。
从小到大,差点断粮的日子并不少见,幸运的是,每次都是“差点”,在最后一把米淘尽之前,老妈蔡姊茗总有办法弄来吃的。因而在黎陶的感觉里,天总是没有绝人之路的,熬一熬,明天又会有米下锅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