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得文与妹妹回到家时,已经错过了吃晚饭的时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父亲江华竟然在家。
江家拥有多家纺织厂,江华更是华东纺织集团的大股东,同时兼任了华商纱布交易所的所长。他白手起家,一向工作勤勉,很少能赶回家吃晚饭,不曾想今天却是破天荒的回来得比往常要早得多。
此时,江华正抽着烟斗,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目沉思。周围空无一人,家人和仆人显然都已经躲远了。因为这是他心情不佳的惯常姿态,谁都怕再惹了他。
江华是老式大家长作风,对子女严厉多于慈爱。他虽然对自己这个长子最为重视,但说起话来也经常是板着脸,喜欢用训斥的语气。他知道江得文夜生活丰富,对于他这个时间回家有些意外:“今天倒是出息了,怎么知道早回来了?”见江月容也在,更是觉得奇怪:“你们一起出去的?”
“我和七妹赴了个约会。”江得文在外面再放肆,在自己老爹面前也是毕恭毕敬的。
“你们两人一起?去见谁了?”江华问儿子。
“荣家兄妹,还有他们家表小姐。”至于白露露,江得文则很明智的绝口不提。
江华听了这话,却是眼皮一跳,沉着声音道:“我知道你和荣家老三关系还算不错,但他们家情况复杂,你还是不要过多的掺和进去为好。”
江得文听了这话有些惊讶,父亲与荣家也算是走得近的,两家本为世交,这会儿怎么又变了口风?
江华看出儿子的不解,也不做解释,只是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世道变了,和以前不同了啊……”
江得文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妹妹在一旁,又不好多说。
江华会意,轻咳了一声,对江月容道:“你母亲似乎在找你,你去她那边吧。”
“是,父亲。”江月容答道,无奈的看了江得文一眼,退了出去。
见江月容走开了,江得文才道:“最近七妹与荣家人走得很近,不仅和荣家小姐现在是很要好的朋友,依我看,荣梓孝似乎对她也很有好感。”
原本为了让父亲高兴,江得文是将这件事当成个好消息汇报给他的。就算不提荣家的财产,只凭荣梓孝出身清白,仪表堂堂,举止亲和有礼,就是上海滩多少人家心目中的乘龙快婿。但父亲刚才的态度同以前不同,他说出这番话便不断觑着父亲的脸色,话也说得小心翼翼。
“是吗?”江华半闭着眼,靠在沙发上,表情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一阵沉默之后,江华突然睁开了眼:“仅只是荣家老三看上我家闺女了吗?我看你似乎对他们家女孩儿也动了心思了吧。少在你老爹面前耍心眼。你这个万事不操心的甩手掌柜,会跟着你妹妹出去,恐怕不是为了看看荣梓孝是不是对你妹妹有意思吧。”
江得文在父亲面前从来都是直接认怂,他嘿嘿一笑:“让您看出来了。”
“那个荣家小姐与你倒也年貌相当,只是……”江华沉吟道。
“只是什么?”
“只是……这么说吧,人还不错,但他们家不太合适,”
江得文十分疑惑,根本没有听懂父亲的意思。
江华看着儿子,心中念头转了几转,才道:“不过也是,哪有四角齐全的,也罢!”他掂量着:“这两件事只能促成一桩。若不然,我们嫁个闺女过去,再从他家娶个媳妇进门,那可是乡下人才能干出来的事,会让人笑话的。所以……”江华问儿子:“你选吧。是你想娶荣家小姐呢,还是让你妹妹嫁到荣家去。”
“当然一切听父亲的。”江得文很狗腿的讨好道。
江华满意的点点头。
“而且,儿子也考虑过了。除了荣家小姐,我看那杨小姐也是不错的。”
“她父亲杨人杰现在可是在为新政府办事!”江华不同意:“我们江家怎么也得要这个脸面,不能让整个上海滩的人笑话我们娶了个汉奸的闺女做长媳。”
“按您这么说,在新政府任职就是汉奸,那荣梓孝的大哥不也是汉奸?”
“那怎么一样?”江华恨铁不成钢的道:“荣梓孝与他大哥不是一个娘肚子里蹦出来的,这血缘就隔了一层。而且,我听说他大哥已经与继母闹翻,搬出荣家了。荣家老二是个养子,然后就只还有一个闺女,都成不了气候。现在,荣家的生意听说都是荣梓孝在管着。你妹妹要是能嫁过去,到手的可是整个荣家的产业!”
“原来跟汉奸不汉奸根本没关系,图的是人家资产。”江得文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江华没有听清。
“没什么。”江得文连忙答道。
“如果你能娶到荣家小姐,她又没有荣梓孝这个哥哥,这桩亲事才可称得上完美。可惜,世事难尽如人意啊。我看就这样,你抽空去探探荣梓孝的意思,你们关系不是还不错?如果有眉目,就让你母亲督促月容上点心。如果荣梓孝并没有这个想法……”江华思忖了半晌:“那你就想法子把荣家小姐给我追到手。我看这小姑娘各方面条件也算合适。”他指着儿子:“你平时总是自夸手段了得,可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至于那个杨小姐,你就断了这个念想吧。”
江得文连忙答应,又想起杨雨诗的嘱托,问道:“父亲,你知道东南贸易公司吗?”
“好象听谁提起过。”江华道:“刚成立不久吧,具体不是很了解。”
“这个公司是荣家二少爷在经营的。今天刚好遇到他,他说起要收购一批棉布和棉纱。”
一谈起生意,江华的精神就来了。他坐直身体,双眼烁烁放光的问道:“现在上海棉制品市场呈饱和状态,他要想收购应该不是难事。而且,他们家自己就有纺织厂,还往别的地方使什么劲儿?”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江得文努力回想下午与荣梓忠的交流:“好象是有什么原因,所以并不打算从荣氏进货。而且据说,收购的数量还很大。”
“他是这么说的?”江华有些疑虑:“别是中间有什么猫腻吧?”
“怎么会呢?我们两家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这做生意,不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再说他年轻轻的,还能算计过您老去?父亲要是有这个意思,我给您联系联系,你们再细谈。”
“说得有理,可以谈一谈。”江华寻思片刻,点头表示同意。
江华看着儿子,有一丝欣慰:“你要是早这么上心,不早就出息了?记住,江家的事业迟早要交到你手里。别成天就想着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你父亲年纪一大把,还得整天的为你们奔波劳碌。”
“知道知道。您看我这不是挺用心呢。”江得文顺口答应着。他看江华揉着眉心,很有些疲惫的样子,问道:“您老难得回来这么早,要不就早点休息吧。”
“唉,我倒是想呢。”江华长叹一口气:“现今这世道,做什么都不容易。你以为天天躺在床上,银子就从天上掉下来了?还不都是你老爹拼死拼活挣出来的。”
江得文陪笑道:“那不是因为您老有本事。再说了,这钱够用就成了,您也该享受享受了,一天到晚的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够用?什么叫够用?”江华眼睛一瞪:“一家子好几十口人呢!多少钱也不够!你看看你这从头到脚的,这金表,这西服,这皮鞋皮带,哪一样不要钱会有人白送的?”
“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还不成吗?”江得文连忙认错:“我这不是怕你累坏了身体吗?”
“累点我倒不怕,你老爹的身体还扛得住。只是……”江华又叹了一口气:“烦心事太多!”
江华看看儿子,知道无用,摇了摇头:“算了,没你的事了。让我一个人静静。”他微微闭上了眼睛,身体靠在太师椅的靠背上。
江得文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料得父亲左不过是生意上遇到了些麻烦。只走出十步远,他就完全丢开不想了。
江华这边却一直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真正让他发愁的,是华商纱布交易所的事务。
原本交易所的成立,是为了抵制日商控制棉产品市场,并且规范华商的日常交易行为。这家交易所是由上海滩的多家棉产品大亨出资自筹建立而成,其中就包括自己和荣梓孝的父亲荣斌。
交易所成立初期,确实做了些利国利民的实事,对上海的棉产品事业也做出了不少贡献。但是,愿望虽然美好,形势却逐渐不妙,很多事走着走着就变了样子。凡是赚钱的生意,日本人都是不会轻易罢手的。期货交易中,无时无刻不显示出日商操盘的影子,他们总归是想要分去一杯羹的。
而原本荣斌担任的交易所监事一职,因其去世留下了空缺。这个位置,虽然未必有什么油水,但所掌握的权利足以让人眼睛发蓝。现在盯上这个职位的大有人在。而其中最为棘手的,就是青帮头目张啸林。他对这个位置显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似乎是势在必得。
张啸林自从取得了青帮的绝对控制权以后,在上海滩横行霸道,非常嚣张。最让人不耻的是,他在帮日本人收购军需物资,大发国难财。早有消息传出来,他派了青帮的徒子徒孙,去上海周边地区收购大量的煤炭。而他的收购方式也非常奇特,除了强行压价以外,甚至还派人带了武器,不卖就抢,跟强盗没什么分别。收来的煤炭,他转手孝敬给了日本军方,得到了日本人的赞赏,又从中间还挣了不少差价。此次,他非要做这个监事来插手纱布交易所的业务,恐怕也是与日本军队需要棉产品有关。一旦他真的坐上了这个职位,日本人干涉上海棉产品市场就更难以阻止。
很多人听说了张啸林有意交易所监事一职后,都跑到他这个所长面前表示反对。可是反对归反对,张啸林是个杀人灭门都能干出来的心狠手辣的主呢,谁又敢明面拒绝他?但是一旦答应了他,华商交易所混进了一个有日本军方背景的监事,交易所这么多年的名声也就完全给毁了。
对于此事,江华真是一筹莫展。左右思量,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他站起身来到窗前,把窗户打开,解开长褂领子,想让自己透透气。却正看到窗外,女儿月容款款走近。想是她刚从花房那边过来,手里捧着几支色彩艳丽的花枝。皎净的面庞,素白色的旗袍,苗条窈窕的身影,宛如月下仙子一般。
江华想起刚才儿子的一番话,只觉得也没白养出这么个漂亮女儿。联想到荣家和他遇到的难题,突然灵光一闪,计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