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后面的，是荣梓忠。而他追着的，是杨雨诗。
深田凉子见过杨雨诗几次。在她的印象中，杨雨诗是个甜美活泼带着点狡黠的姑娘，面颊上总带着笑，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而此刻的杨雨诗，面上没有半点笑容，嘴唇抿得紧紧的，大眼睛下带着黑眼圈。她一身黑衣，映得脸色也似乎苍白许多。
深田凉子头脑有些迟钝，想了一想，才意识到她现在这幅单薄悲伤的样子，是因为她父亲刚刚去世。
深田凉子耸了耸肩，是的，还是自己下的命令呢。
杨人杰是荣梓义的舅舅，焉知不是听了他的话来阻挠我的行动呢？想到此处，她心里居然还有点子舒畅的感觉。
这姑娘这么晚出现在这里做什么？尤其是看到她后面的荣梓忠，深田凉子稍稍有了点兴趣。
正在这时，荣梓忠追上了杨雨诗，拉住了她的胳膊。
这么晚了，你在街上走不安全。走，我送你回家。
杨雨诗一把甩脱他的手，并不看他：“我安不安全，与你有什么相干吗？”
荣梓忠退后一步，做了一个告饶的手势。
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
“家？我还有家吗？”杨雨诗转向荣梓忠，眼中含着泪，大声道：“整个上海都让日本人占了！我爸爸被他们打死了，我妈妈病了，我的家已经散了！”
荣梓忠做了个阻止的手势。
请你别太激动，小一点声，这附近有很多日本人。
“那又怎么样？”杨雨诗反而更加上前一步：“让他们来抓我啊，把我也杀了吧，他们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哪里还在乎身上再多背几条人命债……”
荣梓忠惊恐的简直要去捂她的嘴。
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因为舅舅的去世受了刺激，所以，我更不能放你一个人乱走。跟我回去，听话，诗诗，我来保护你。
“你来保护我？”杨雨诗的脸在街边路灯的照映下，反射出一种橡胶般的质感，已经惨白得不象是人的脸：“是的，你能保护我。因为你跟他们，你跟那些日本人，根本就是一伙的！”
荣梓忠无可奈何的看着杨雨诗，那目光就象是在看一个将要发疯了的人，他不知道可以怎样劝她安慰她。
“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以为我在说胡话吗？还是因为我揭穿了你，而要急着否认？没有用的。我亲眼见到你与深田凉子在一起的情景。我以为你是被她抓走了，结果却只是老朋友一起叙旧谈天。可笑我还为你急三火四的担了半天的心。”杨雨诗边摇头边道：“你与她关系那样好，为什么不去让她放过我爸爸，为什么眼睁睁的让她杀了……”她的喉头哽咽，说不下去，而眼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
荣梓忠心疼的上前，要去替她拭泪，却被她一把推开。
荣梓忠面带着苦笑，再一次挽起她的手。
你受的刺激太深，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些事了。现在让我带你回去，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你们是一丘之貉！你……和杀我父亲的凶手！”杨雨诗倔强的再一次推开他，很快收起眼泪，咬牙忍着不哭。她看着荣梓忠，目光中带着毅然决然的神色，一字一顿的道：“你别再来管我！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荣梓忠呆呆的看着杨雨诗的背影，想到她刚才决绝的表情，一时心乱如麻。他有心要追上去，但知道杨雨诗的个性。她这一走，恐怕是再难回头。
夜雾中，那个瘦削的黑色身影很快便消失了。荣梓忠失魂落魄般，只觉得两腿发沉，迈不动步伐。
突然，他听到有规律的敲击玻璃的“咚咚”声。一转眼，旁边酒馆的玻璃窗内，映出深田凉子一张带着古怪笑容的脸。
她显是喝了不少酒，脸色潮红，微眯着一双眼。她向他做了个手势，仍旧是强势的不容拒绝的样子。
荣梓忠走进酒馆，深田凉子在座位上看着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酒馆老板不待吩咐，便给荣梓忠端上来一个酒杯。
荣梓忠见深田凉子似笑非笑，眼神有些迷离，显是一个人在喝闷酒。
深田凉子道：“荣先生仿佛与我相同，最近运气都是一样的不好。”
她抬手给荣梓忠倒了一杯酒，荣梓忠没有反应，只是默默的看着面前的酒发呆。
深田凉子也不劝，自己饮了一杯，才慢悠悠的道：“被亲人背叛、被朋友抛弃的滋味，荣先生觉得如何？”
荣梓忠象是被人突然从梦中惊醒，转向深田凉子，又惊又怒的看着她。
深田凉子却笑道：“你还不明白？”她点着头：“也是，换了是谁，恐怕都想不到。”她又给自己倒上一杯，才缓缓道：“荣先生，啊不，我现在不应该再这样称呼你。山下先生，我想请问一下，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是日本人，被隐瞒的真相已经大白于天下，你还真的要待在这个国家，陷入这种众叛亲离的悲惨之中，并让你的亲生父母一直忍受失子的痛苦吗？依我看，现在这里已经再没有任何值得你留恋的东西了。”
荣梓忠目光中带着犹疑，却没做任何表示。
深田凉子继续道：“你的亲生父母在家乡对你望眼欲穿，只要你肯回去，他们会张开双臂欢迎你。你会重新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大和民族的血统在你的身体里流淌，你可以在那里重新开始你的生活。你会活得更快活！你想想，在这里你还能有什么呢？我现在已经深深的认识到，日本人与中国人之间有一道永远都跨越不了的鸿沟，这边和那边，永远是对立的，即使战争有结束的那一天，但这道沟里，早已经铺满了尸体和血肉。”她伸出一根手指，醉意朦胧的晃了晃，道：“所以，别妄想你能够跨过它。你还是认命吧。你是个日本人，因此，你只能站在我们这边。这件事，早晚会传出去，到时候，你那些中国朋友会怎么看你？还有你那个未婚妻……”她暧昧的笑了笑：“只是因为她看到你跟我友好的站在一起，她就已经接受不了。如果她知道你是个日本人呢？”
荣梓忠不解的问：她究竟什么时候看到我们了？
深田凉子诡异的一笑，神秘的道：“这是个秘密，我只能告诉与我合作的人。所以你看，山下先生，你要慎重的做出选择。选对了，一切疑问自然而然迎刃而解。”她举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了碰荣梓忠面前的酒杯，饮了一口，微笑道：“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同时，我也不认为你还有其它选择！”
荣梓忠看着自己的杯子，半晌，突然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深田凉子满意的点点头，道：“这就对了。我可以立即安排你回国，安排你与你的亲人见面……”她见荣梓忠面上仍是淡淡的，毫无兴奋之情，抬眼问道：“怎么，我看山下先生并不十分热衷的样子。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荣梓忠冷淡的，甚至可以说带着几分厌倦的发问：十分抱歉，我不相信我与深田课长有这么好的交情，也不相信深田课长会有这么好心。所以，还是请深田课长开诚布公的提出你的条件。我知道，要想有所获得，必定付出代价！
深田凉子并没有马上回答，她上下打量着荣梓忠，过了好一会儿，才微笑着道：“山下先生是对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的确有我的要求。为了证明你的忠诚，我需要知道你已经确实的站在了我们大日本帝国一边。你必须与你之前的那些……”讲到这里，她有片刻的停顿，似乎是酒喝得多的，话有些说不利索一般。但很快的，她调整了一下，接着道：“你得将你的过往彻底划上一个句号。因此，在你回国之前，我要你做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