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干草堆被一下午的太阳晒的暖烘烘的,姬明雪的鼻子里全都是让人感觉微醺一般的草香味儿。
但是此刻园中少了四名少年切磋演武的呼喝声之后,他不仅没有睡得更香,反而慢慢地醒了。
夕阳融金,化作一片并没有什么温度的炽热滚烫——一种奇怪的感觉。
微微转动一下脖子,有些昏昏沉沉地,大概是长时间正对着阳光睡觉被晒得,睁开眼,却觉得视力有些模糊,视野里好像总有一些红色蓝色的光斑,随着眨眼或者移动目光而欢快的跳动着。
然后他像猫一样伸个懒腰,眼睛斜刺里一觑,正瞧见响尾也伸个懒腰,眼神不善地看着自己。
姬明雪笑一声:“你这蠢家伙也知道报仇?”
响尾似乎是听懂了,张开碗大的嘴打了个獠牙戟张的哈欠,然后喵呜一声,眼神中露出如人一般的蔑视来——竟然又是那帝王般睥睨纵横目空一切的慵懒的毫不在乎的眼神,仿佛在说:人都是如此短视的吗?一个破窝也值得吾动怒吗?——响尾大概记性不好,已经忘了姬明雪夺它“皇宫”时候的可怕杀气,又或者说,它很好面子,为了不让其他的猫耻笑而假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来表示自己的胸怀,又或者说,它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让姬明雪松懈而露出破绽,然后一旦得着机会,就猛扑而上,重夺皇位……这是姬明雪所想象的。
于是姬明雪再笑一声:“真是开了智慧成了精,再给你个百年时间,估计你也能如人般拥有灵力,然后聚众山水一方称王了。”
响尾好似没兴趣听这个霸占它地盘的坏蛋神神叨叨,只是眯着眼放松的舒展一下身子然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睡着了——虽然现在的窝不如之前的好。
随遇而安。
那帮臭小子都跑哪儿去了?姬明雪心中骂着,居然连他都没察觉就都没影儿了。
“我果然老了么……”姬明雪怅然若失。
远方的太阳缓缓落下,他突然就想到这样一件他从来都不愿想的事——那就是,某一天当他也死了,也就代表着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彻底落幕了,本来还有云归陪他一起面临的,可如今云归留下了苍云惊鸿,从此渺渺无音……
没有一个人还是当年的人的世间,太悲凉了。
若是当着初零李信的面,他还能表现出一副踌躇满志慷慨激昂的志气样子来,但当他一个人的时候,看看伤痕累累的双手和胳膊,想想当年死去的兄弟和覆灭的四月,便再也提不起半分豪情来。
只有夜里做噩梦惊醒的时候,他会确确实实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还在有力的跳动,热血还在沸腾,紫柩也依旧锋利——自己也还能再上战场,杀敌八方!
因为那梦中是尸山血海,一脚踩下去都不知道粘上的血是从多少人身体里流出来混合而成的,连风都裹着蒸发的血液,无边无际的红色,呼吸都是血的味道,不过却已经辨别不出来,那是残忍的可怕的令人浑身战栗的习惯。
那些血告诉他,他不能逃避。
可是沉沉黑夜总能让他再次凝固下来。
他黯然于一身衰朽之躯大概已经没法儿做什么了,只能寄托必定青出于蓝的后人了。
“报仇……”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
这个时候,猫园的门被推开了,但姬明雪知道并不是他可爱的徒弟们。
来者不加掩饰的灵气清冽而锋利,纯粹而凝实,绝非泛泛之辈,姬明雪蓦然而惊:区区怪石城竟然还有如此高手。
所有的猫都醒了,抬头望去,只见一身形修长白衣猎猎的青年云步而来,正是如今须牙的院长枭千叹的七叔枭寞。
姬明雪依然躺在干草堆上,深深呼吸着草香味儿。
“嗬!”枭寞走到姬明雪近前,看到响尾不由得惊叹一声,“好大的猫!”
响尾看了看枭寞,又看了看姬明雪,然后就跟看见鬼一般激烈尖叫着从敞开的大门跑了,然后园中一众的猫也纷纷效仿,穿门越墙作鸟兽散,不一会儿就都溜了个无影无踪。
“我听说灾难来临之前,人会无知无觉,倒是猪羊猫狗一类的蠢物能灵敏发觉。”姬明雪的语气很平静。
枭寞大大咧咧的坐在姬明雪左下的杂草上,笑道:“小小怪石居然藏了一尊真神——连我都感觉不出你的灵息。”
“小伙子你可真是幽默——你见过一身羊膻味儿的真神吗?”姬明雪坐起身来,与枭寞对视一眼。
枭寞看到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后,默不作声的咽了口唾沫,道:“羊膻味儿倒是没闻着。”他吸了吸鼻子,“血腥味倒是浓得很。”
“也不错,我一个老猎户,这大半辈子下来也着实杀了不少猎物。”姬明雪道。
“我说的——”枭寞停顿一下,然后揪下一根干草来放在嘴里嚼了嚼,“是杀人。”
“你这小子真是不会说话,老头子我一生老实本分,怎个敢做杀人的勾当?”姬明雪的眼神已经开始冷了。
“我曾有幸得到过一位相面先生的传授,懂得人眼都带命运毫光的事情,所谓眼中的命运毫光,是人一生经历的缩写外放,非得秘法之人不得见,不同的人命运毫光的明暗程度也不一样,王侯公卿等大富大贵之人的命运毫光明如星月,乞丐贫民等穷苦之人的命运毫光暗如萤光,但还有一类人,眼中命运毫光比王侯公卿还要耀眼,那就是杀人如麻的人,多是戮命千万的将军恶匪一类。”枭寞侃侃而谈,“而我观阁下之眼,毫光大盛如艳阳高照……恐怕手下尸骨累累已不可计数。”
枭寞说完一拱手:“见笑见笑。”
姬明雪沉默半晌,心道:且不论这小子是不是真的能看到什么眼中毫光,但自己当年统兵征战的时候,确实杀了不知道多少人,今日这人寻上门来,不知有什么缘由,待会儿若是情况不对,那无论如何也得杀了他!
又分心一想刚才那群猫仓皇而逃,不由得觉得有意思——看来它们自这年轻人一出现,就预料到了我和他可能会有一战,故而害怕被波及才跑了,真是有了灵性啊。
“明人不说暗话,小子,你来这里干什么?”姬明雪抬头看着天空中的一只飞鸟,冷声道,同时也在暗自揣度等下要是打起来,自己要几招才能杀了这小子。
“人心最是难测啊……”枭寞长叹一声,心道:像此人这样武力通天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又怎么会跟小小的枭氏过不去?那岂不是自损身份?哈,枭凤远啊枭凤远……
枭寞本就不是愚笨之人,结合种种信息来看,他已经明白的七七八八了。
“不过。”枭寞紧接着又道,“敢问这位不知名姓埋名于此的前辈——前些日子枭氏的剧变确实与你无关吗?”这世间从来就多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总有些不可能会是可能,所以他觉得还是问这么一句的比较好。
姬明雪觉得好笑道:“看你问得这么直白,我也不兜圈子,告诉你——别说小小的枭氏,就算重岳的空寂卫,老子也看不上眼!”
“好,那我就信了!”枭寞说着就仰身一头扎进干草里,“现在轻松啦!这破事我可不管了,枭凤远你自己折腾去吧,兄弟一场,你耍弄我,我不杀你……”他自言自语道。
其实,枭寞本就没什么心思来查证关于枭千里的事情,听到眼前老头儿的否认,他也就管他真伪而乐得顺坡下,至于从前的兄弟情深——大概在那件事之后也只能是回忆了。
但为什么还要来此一趟呢,大概只是借此机会,来看一眼那棵小时候经常围着做游戏的万伤树,他也还记得自己的母亲就曾在那栋远处安静伫立着的那座阁楼前飞针走线为他绣着衣服和鞋子,看着那阁子,仿佛阳光照在母亲年轻的带着笑意的脸上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思念至深,不由得控制不住,慢慢地,干草都被他的眼泪打湿了。
姬明雪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仔细瞧过去,竟然是一个堂堂八尺男儿在流泪,在他看来简直是不可饶恕!便喝道:“小子!你要哭外边儿哭去!别在这里碍老子眼!”
枭寞一听这话,顿时脾气上来,再也没有刚才跟姬明雪说话时候的平和睿智模样,擦干眼泪,怒目相向愤然道:“呸!你这老家伙哪里来的?谁说这是你家了?”
“呵呵,你信不信我这所谓的老家伙让你一只手你都不是对手!”姬明雪笑道。
枭寞愣了一下——还从来没人敢对他这么说话!在怪石城,他就是土皇帝一般的人物,当下心思一转:本来来这儿就准备着可能要干上一架的,奈何寻错了仇,不过现在看来……还真是有必要动动手脚了。
“正合我意——我倒真想见识见识杀人如麻的家伙是不是都有真材实料,你可别叫人太失望,我已经很久没动过手了。”枭寞感觉今天着实不虚此行,若是能够与如此对手比试一番,倒真是有意思得紧。
姬明雪笑了,像大人看着幼稚的孩童般笑了。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