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人命纠缠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
沉睡中，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初时我以为是隔壁的棺材声在响，猛地记起尚在市人民医院抢救的王小光，生生地打了一个激灵，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来不及多想，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随手拉亮电灯。瞟了一眼床头的闹钟，时间是凌晨两点二十。
敲门声转而变成了砸门声，显然门外的人在焦急。我一个箭步从里屋冲了出来，迅速扭开门锁，王小光的班主任老师带着一股冷气卷进屋来。果然不出所料，王小光出事了！
“樊主任，王小光抢救无效，于凌晨一点多钟死亡。”班主任老师面无表情，直接简单地向我传报了噩耗。随即立在当地，等候我作出回应。
晚上十一点多钟的时候，王小田的大哥和表兄跑来打探情况，我还好言安慰了他们。才过去三个钟头，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人死了，事情已经无可逆转，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严峻局面，这是非常棘手的问题。我略作思考，当机立断，召集全体老师开会，立即安排善后。
我们两人分头通知，不到5分钟，除了校长没有回来，全校老师便齐集我的住舍，学区领导也一起到场。大家不论年齿、不论职位，顺理成章的就听我指挥。
“各位，王小光在医院抢救失败，已经死亡。”我神情冷峻，扫视一眼在场的人，开门见山，“情况紧急，一旦死者亲属听到消息，随时可能发生意外。我们必须有所准备，拿出稳妥的应对措施。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化解艰危。”
“你就给大家分派任务吧。学区也有两位同志，可以增添一份力量。”学区主任神色庄重地向我表态说，“在座的每一位，随时听用，唯有樊主任不能动。中心完小是所有问题的集中点，责任重大，你必须坚守大本营。”
学区主任给了我自信和信心，我不准备再同大家讨论，抓紧时间急速部署：“市教育局的领导，估计校长已经报告。目前最紧要的是，通知双方的村、组领导，明天九点以前到学校会合，协助我们做好工作。除了安排好死者的后事，还要保护好王小田。其中有一个最敏感的问题是，王小光家所在地的村、组领导，必须控制局面，严防死者亲属聚集闹事。另外，校长尚在医院坚守，必须有人接应。”
见大家都没有异议，我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王小光、王小田双方家庭所在村分别去一个小队，为了方便接洽，每队最好有一位领导，不知……”
学区教育专干心领神会，抢着回应：“这样吧，我去死者住地，那里我比较熟悉。”接着便自己挑选了三位老师，其中有两位是死者的同村人。
我心里明白，王小光家所在地是山区，路程较远而且行走艰难。何况这是给死者一方通报消息，风险比较大。教育专干主动挑担子，完全是为了照顾学区主任。
安排了一路人马，下一路自然是学区主任领队了。我点名选定了三位老师，其中包括王小光的班主任老师，因为他与王小田同村。这一队要带上王小田，护送他回家并保证他的安全。另安排三个协助我守校的老师，天亮后上市城执行任务：一个去人民医院打探消息接应校长，两个筹办伙食为接待来客提前准备。其他人员坚守岗位，随时听候差遣。
分派已定，两支小队即时上路，一队去往东南方向，一队去往西北方向。苍凉的月光下面，远山近水似幻似真，点点移动的影子顷刻消失在一片朦胧中。学生都酣睡着，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学校四围空旷得没有一丝声响，这个无眠之夜更显得特别的阴森恐怖。
担惊受怕地忙了大半宿，学校的日常工作还得照样进行。起床铃声拉响后，待学生洗涮完毕，我亲自维持秩序。利用早操时间，通知学生离校回家。因为当天是星期二，我决定把周六和周日两天提到前面，与星期二和星期三调换。
学生的喧闹声腾升了朝气，可当他们离开之后，中心完小顿时变得冷清起来。除了后勤人员，剩下的就只有我还在走动。想到学校刚刚凶死了一名学生，心中顿生悲凉之感。
上午九点多钟，市里和乡里都来了人。市里来人有：市委宣传部一位副部长、市教育局局长、市公安局刑警队长和一位姓何的警官；乡政府来人有：乡党委书记、乡长、乡党委办公室秘书和驻乡民警。王小光家所在村的村主任和几位村干部先后到校，王小田家所在村的村支书于早上七点钟提前到达。校长随市里的领导一起回来。
各方人员到齐后，马上集中到学校办公室开会，听取学生王小光被杀事件的汇报。根据这两天的工作实际，先由我介绍事件发生前后的情况，再由校长汇报对死者的抢救过程。
刚开了个头，准备“打人命”的死者亲属突然来到会场，我只好又从头开始。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人开车从市医院接来了探视王小光尸体的人众，哭哭啼啼的，情景十分凄惨。市乡领导插不上话，控制不了混乱局面，留下几个办事员便回了乡政府。此时，王小光家里来人已达三十多个，没有办法，我和校长不得不再一次重新介绍案情。我说：“王小田和王小光本是要好的同学，因玩耍而发生意外，这是谁也不会想到、谁也不愿看到的事情。事件发生后，我们在十五分钟之内便请来医生急救，并以最快的速度将王小光送到了人民医院。为了保证手术，学校还帮助王小田的家长筹款500元，连夜送往医院……”
办公室里吵吵嚷嚷，声音越来越高调，我没有办法继续说下去。死者亲属纠缠乡政府以及王小田的家人和村领导，争议事件的处理意见，双方讨价还价，争得口干舌燥。
好不容易把死者亲属请出会场，共进午餐。学校做了充分的准备，拿出中心完小有史以来最丰盛的酒席，款待以准备“打人命”的死者亲属为主的客人们。
午饭后，双方继续争议，死者亲属蛮不讲理，分毫不让。又争执了几个钟头，直到精疲力竭，也没有争出个结果。王小田的父亲被强制威逼，受尽了百般侮骂。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先由驻乡民警拟出一份初稿，双方分别委托自己信赖的人单独进行协商，达成一致，然后形成正式文件，交由在场人员认可，再按人头一个一个签字。
驻乡民警拟定的事件处理方案，明确了凶手一方的家长承担死者安葬费800元（包括置办棺材），结清死者在人民医院开销的所有费用。争议本应到此为止，可死者一方始终不愿签字。这样闹来闹去，闹得不可开交，一直闹到乡政府。闹到晚上八点多钟，乡政府实在看不下去，书记、乡长最后亲自到场，组织乡里相关人员进行调处。死者亲属还是不依不饶地坚持到底，乡政府采取措施，软硬兼施，死者亲属被迫就范。
双方签字后，死者亲属逼着王小田的家人要钱。事已至此，乡政府只好出面，做通信用社的工作，连夜办理贷款，即时兑现处理方案。此前，就在当天下午，王小田的父亲已经从邻乡买来了一口棺材，还价400元。为了息事宁人，当场折扣200元转交死者一方。
自王小光出事，中心完小的教职员工忙了一天一夜。落实事件处理方案后，校长离开了乡政府，却没有回学校，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第二天上午，依然没有消息。我非常着急，又无可奈何，只好安排全体教职员工在学校休息待命。
昨天下午，公安局拘留了王小田，并到学校取走了他的铺盖。王小田的父亲昨夜到信用社贷款兑现后，乡政府立即让他回避。今天又过来找学校，商量事件平息后的一些事情。他焦急地等着校长回来，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钟，也没见到校长的影子。正当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二儿子却跑来报信说，王小光的亲属联络了一批人，马上要去他家“打人命”。乡党委书记领着一些乡干部和村支书已到现场，希望学校派人前往会合。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学校是教育部门，没有能力制止野蛮的争斗行为，也抽派不出人手参与解决问题，即使勉强打发去几个人，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那里有了乡村两级领导坐镇，死者亲属翻不起波浪。经过反复权衡，我决定不予插手，当即婉言回绝。我要王小田的父亲回去后，把发生的情况及时反馈过来。
接着又有人来报，死者亲属决定于今晚把棺材运过来，摆到乡政府院内，以此胁迫乡政府更改事件处理方案，增加安葬费，增补误工费、安家费和精神损失费三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样子这次事件远远没有平息下来，弄不好还要出事，我不禁心中隐生忧虑。
王小田的父亲前脚出门，李林林的家长后脚跟进，一见面就胡说八道：“你们学校是怎么教育、管理学生的！上次我没有说错吧，小事不处理，终于酿成大祸，现在死人了，才知道急了。我儿子的事，你们还要拖着，说不定哪一天还会出事！”
真没想到，李林林的父亲这样愚昧，这样不要脸，他在别人伤口上撒盐，还如此的自鸣得意。我知道他上次不服气，只是不想把事情闹僵，勉强让了一步。现在有了说辞，于是趁机找碴儿。我心中厌恶，瞟了他一眼，没给让座，就让他站在那里。
李父见我不开口，找条凳子自己坐了，腆着脸接着说：“听说有个女学生疯了，到底是怎么搞的。疯的疯，死的死，今后还有谁的子弟敢来这里读书！”
李父肆无忌惮，真把自己当成教育局长了。我本不想跟他计较，他却得寸进尺，令人忍无可忍。我把手中的水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冷笑一声说：“你带来了医院的票据、病历表和医生的证明材料吗？如果带来了，我马上派人去医院进行核实，随后作出处理。”
李父一愣，即时没有反应过来，摸了摸后脑勺半晌才说：“嗯嗯，我儿子还在医院，尚未办理出院手续，我没有带这些东西来。”
“这么快你就忘记了吗？上回校长说的话，你也认可了的。就算你不认可，少了医疗证据怎么结算。你说我们拖着，到底是你拖着还是谁拖着！中心完小几百学生，未必你的儿子最出色最高贵，我们把全部精力放在你儿子身上工作就做好了？”我冷冷地盯着李父，语气十分严肃，“水大起波浪，人多生是非，这是自然规律。一个几口人的家庭，也会经常出现不和谐状况，何况一所学校。人满一百，形形色色，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呵呵，嘿嘿……”李父看着我，眨巴着眼睛，无言以对。
“再说了，前段时间中心完小出现的一些事情，没有一件是学生不听话引起的，也没有一件与老师缺乏教育有关系。包括你儿子这件事，也纯属意外，你自己清楚的。”我稍微和缓了脸色，继续说，“无论作为老师还是家长，只能引导子弟遵纪守规，谁也不会限制他们正当交友和正当的娱乐活动。按照你说的，学校就应该把学生管制起来，除了读书，什么都不能做。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此刻你平安健康，等会将要怎么样，你敢吹牛么？你不敢！你知道吗，在全国，每一秒钟要发生多少事？要死多少人？你要求学校永远风平浪静的愿望是好的，可没有人能够下保证，谁也把握不了下一刻要发生什么事。假设把你安排到中心完小来当校长，你能担保永远不发生任何意外事件吗？”
说到这里，我把严厉的目光径直射向李父，逼着他回答。
“我、我……担保不了。”李父嗫嚅着，吞吞吐吐地说。
“既然你不能，为什么硬要指责别人！把自己所不能去强加给别人，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这是强盗行为！”我收回目光，接着说，“你只看到中心完小的一些问题，却看不到我们学校的优越之处。举一个小例子：前些日子全市五、六两个年级作文比赛，我带去两个学生参赛，双双获奖，全市独一无二。五、六年级学生共有12000多人，这个奖好拿吗？做人不要处处只想着自己，用个人的尺子去丈量别人，这是要吃亏的。”
听着我的话，李琳琳的父亲自觉有错，羞愧难当，尴尬地向我道歉。我适时给他送上一杯茶水，并嘱他回去后好好给儿子治病，按照校长的意思，出院时办好该办的手续。
下午五点钟前后，学生陆续返校。晚自习的时候，我去各班查点人数，还有部分学生未到。原因不说自明，多是因为害怕。今天有不少近处的家长到校探视情况，有的以为王小光的尸体运到了中心完小，不敢让子弟来上学了。我特意找到与王小光同村的学生了解了最新情况，听他们反映说，王小光的尸体连同那具棺材已经运回家里，这两天就准备安葬，由此证明关于棺材运到乡政府的消息有假。谣言不攻自破，我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