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中部沿海萦流如带风光秀丽的木兰溪溪畔,有一个被世人誉为神仙游过的地方,原名清源县,明中叶易名为仙游县,她背傍莽莽的戴云山山脉,靣临浩翰的东海,起伏的山峦拱卫着一块狭长的平原,三二四公路穿过仙游县首府——鲤城,沿着木兰溪溪畔和绵延的大山山麓逶迤向西伸长。这是一块美丽神奇的土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改革开放的春风焕发勃勃生机,在中国工艺美术迅速崛起走向世界的竞争大潮中,她以独特的人文景观和异彩纷呈的艺术魅力摘取中国“木雕之乡”和“艺术家具之都”的荣誉称号。仙游县境内群山逶迤,层峦叠嶂,丛林幽深,涧壑纵横交错,终年流水潺潺。其中“九鲤飞瀑”素有“第一蓬莱”之称,曾经被徐霞客誉为“福建三绝”之一,它是一个跻身国家级的名胜风景区;有“小武夷”之称的“麦斜岩”,游人们津津乐道登凌绝巅倚天揽月的自然情趣;地处偏僻的“九龙岩百丈崖飞泉”、“菜溪岩飞流滚珠”和“天马峰云梯横空”也以其独特绮丽的自然景观名闻遐迩,游人叹为观止。
离鲤城大约十公里处有一座叫“飞山”的大山,密林深处、峡谷边缘和危崖之下静卧着几座年代久远的寺院庙宇,暮鼓晨钟,遥相呼应,悠悠飘远,传递着几分古朴神秘的色彩。山坳里有一个叫“飞山”的小山村,人口逾千,在一片翠竹和杉木林的掩映下,有一座十分破陋叫“慈云”的观音阁,它建于明朝中叶,经历了五百多年的沧桑风雨,观音阁后连着两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低矮瓦房,里面住着一个性格怪僻的孤老头子,他擅长青草医术,因为他姓诸,当地人都叫他诸郎中。
一九七三年春天,********给社会带来诸多不安定因素,个别地区的社会治安基本处于瘫痪状态,一些不法分子趁机入室偷盗抢劫,群众的生命和财产受到严重威胁,人心甚是惶恐。为了保卫一方平安,不少村庄的群众自发组织夜间巡逻队,为了加强防卫的信心和力量,有的村庄聘请武术师父练起了武把式,在中国沉寂了近半个世纪的练武之风又开始在部分地区悄然兴起。地处偏僻的飞山村一群年青小伙子不甘落后,迅速组织起一支夜间巡逻队,特地从毗邻的素有“南少林武术之乡”的永春县聘请一位名气不小的武术师父,也开始练起了武把式。
夜幕降临,飞山村慈云观音阁前那株浓荫如云的樟树下,挂起一盏煤油汽灯,一群小伙子在李啸五师父的教导下,练站桩学套路,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地练习起来。这个沉静的小山村夜里不再寂寞了,练武场上一阵阵激昂的呐喊声和听起来骇人的扑打声在夜空中傲然回荡,那个阵势甭提有多热火,于是,引来村子里那些不甘寂寞的老少婆娘们围了个瞧着正欢。
春播之后,闲不住的小伙子们都把心思倾注到夜里的练武场上,小山村的夜晚格外热闹起来。这是一个繁星满天月牙儿远挂天边的朦胧夜晚,小伙子们在李师父的教导下挥拳踢腿,跳跃腾挪,练武场上呈现一派虎虎生机。正在大伙儿练得起劲热火时,场子边上有人带着讥讽的口气说道:“似此能耐,怎能授得了真功夫!”
不知是哪一个冒失鬼如此大言不惭,莫不是存心搅了大家的兴致,这时候场里场外人们的眼睛一齐循声望去。原来是住在观音阁后小屋里的孤老头子诸郎中,一向甘于寂寞的他今夜里也有兴致瞧热闹来了,只见他嘴里叼着旱烟斗,正在那里冷眼瞧着呢!
“哎呀!诸郎中,你老也有兴致瞧热闹来了,听你刚才说话的口气还真不小呢!听得出来你也练过拳脚的活儿,说不定也还是个行家里手呢!这可真是大水冲走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今夜里众人捧柴火焰高,何不趁此机会也上来露一回身手,让大家开开眼界岂不是好。”一个光着膀子的小伙子带着挑逗的口气反讥道,随之向同伴们扮了个鬼脸,肆无忌惮地大声笑起来。
两个好事的小伙子立即走上前去,又是拽着又是推着,不由分说今儿个非要叫他来一回不可,小伙子们生推硬拽好不容易把他拽到场子里。
诸郎中取下嘴里的旱烟斗,轻轻地把烟灰磕掉。一个手脚麻利的小伙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冷不防把他手里的旱烟斗夺了过来。诸郎中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顾盼的眼神里流露出几多惭愧和不安。人们见他一副不知所措又是犹豫不决的尴尬样子,有捧腹大笑起来的,也有得笑得前仰后合掉出眼泪来的。
诸郎中今年六十五,是个沉默寡言性格怪僻的孤老头子,几十年下来村里人从来没有见过他练过拳脚的活儿,今儿个生拉硬拽非要叫他来比划一回不可,这不是故意找茬,让他难堪吗!过了会儿,人们都自觉停止了笑声,觉得问心有愧,不该这般委屈了他。
“既然大家诚意相邀,盛情难却,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诸郎中说完,紧了紧衣带,随后伸出右脚内翻擦地而收,双手抱拳当胸,恭敬地朝大家来了个罗圈揖。他先绕着场子走一圈,接着左迈右兜转,右迈左兜转,只见他兜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影逐渐模糊起来,后来连他的身影也消失了。人们正在惊疑之际,突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他单脚落地,来了个漂亮的“金鸡独立”,人们又看清了他的身影。接着他化拳为掌,上劈下挂,身子左腾右挪,动作迅猛异常,在空气中发出“呼呼之声”。倏地,一个落地滚翻接着一个左踢腿和右冲掌,其身子如泼猴一样敏捷,象猛虎一般剽悍。又见他凭空跃起丈把之高,一个扣人心弦的凌空冲刺,恍如一道闪电瞬间从夜空中划过。人们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一睹为快。他的身体恍如一股旋风在滚动,直使人们看得眼花瞭乱,不约而同感受到一种无形力量的冲击,心头里惊悸不已,象潮水一般纷纷往后退却。正在这时,又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诸郎中趁势收了拳脚,适才那阵震撼人们身心的空气骤然而止。这时候,人们看见诸郎中头上冒出汗珠,脸上露出歉意的微笑,他又向大家来了个罗圈揖,口里连声说道:“献丑了,献丑了。”
诸郎中的精彩表演让人们大饱眼福,大家都被诸郎中的精湛武艺折服了,不约而同地鼓掌起来。
正在大家热烈鼓掌的时候,李啸五师父分开众人,快步走上前去,向诸郎中欠身作揖道:“诸郎中武艺非凡,不愧为当今天下武林出类拔萃的大师也!恕在下冒昧,班门弄斧,不敬之处,还望大师海涵!”
“李师父不必谦让,在下不过赶上这趟热闹罢了。”诸郎中说完,接过那个小伙子递上的旱烟斗,往人们给他让出的一条道儿,迈开脚步缓缓走了出去。
“技不可露人,艺不可传人。今亱里一时心血来潮,日后是非的事儿接踵来了。”刚刚迈出几步之遥的诸郎中口里喃喃自语道。
这时候人们才惊奇地发现,平日里沉默寡言性格怪僻的孤老头子诸郎中,原来是一位身怀绝技深藏不露的武林高人。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叹和赞誉之声,我凝视着他佝偻的身影渐渐融入模糊的夜色里,心头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和疑问,快步向他住的阁后小屋走去。他打开阁后门,闪身进去,当他就要把门关上时,我的前脚已经迈进来了,这一次他不再把我拒之门外,倒是客气地邀我入内,并且拉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我心里有好多话儿想跟他聊,可一时又不知从哪里说起。打从我懂事的时候,我就认识了这位我家近邻的诸郎中,只是不知道他的原籍在哪里?过去的他又是干什么的?从来无缘与他细谈,他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自己过去的事情,关于他的故事知道得还真是少得可怜呢!
“时间过得真快啊!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们在鲤城西门马路上与吉普车里那位将军邂逅的事情吗?”他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昏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听得出来,他显然是带着十分伤感的口气对我说。
“你是说当时那位将军认错人的事。”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但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儿说道。
“咳,造化弄人哪!当年那位将军没有认错人。”
“那么当时你为什么说是认错人,又匆匆走了呢?”这时候我如坠一片迷雾之中,心里深深地为他当年的举措感到惋惜。
坐在床沿上的他沉默了许久,方才抬起头来,叹了口气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以前我还真是他们的科长呢!五十年逝者如斯,如浮云不堪回首啊!”
墙壁上煤油灯微弱的火苗摇晃着,若明若暗之中,我看见诸郎中的眼睛湿润了,他强噙着眼睛里的泪水,不让它掉下来。
那是一九六一年十月初的一个星期日,秋风习习,初升的太阳照在我身上感觉暖洋洋的,难得的一次我跟着诸郎中一道去逛鲤城。一路上我又蹦又跳,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缠着他问这问那,唠唠叨叨个没完没了,或许是因为我太幼稚的缘故,他对我的唠叨总是不置可否,保持缄默,偶尔一笑置之。当我俩走到鲤城西门马路边上的时候,迎面驰来几辆军用吉普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扬起弥漫的黄色尘土,滚滚向我俩扑面袭来。突然,中间那辆吉普车“唰”的一声来了一个急刹车,从那辆车里跳下来一位身材伟岸大概五十上下年纪的将军,在我俩背后高声叫喊起来:“诸科长,诸科长!”
诸郎中身体象触电般猛地一震,条件反射地向后转过身去,正好与那位将军四目相对。我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情况怔住了,看见一种从未有过的惊喜从诸郎中脸上掠过,但它瞬间即逝。他欲言又止,可是马上又低下头,拉上我的手匆匆地离开了。
将军用手揉了揉宽额浓眉下的那双大眼睛,自言自语地说:“难道是看花眼了,真是不可思议。”
将军目视着我俩匆匆离去的背影,接着又躬身钻进车里,随着一阵马达的轰鸣,三辆吉普车一溜烟疾驰而去,滚起的黄色尘土很快把它们淹没了。
我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诸郎中,他耷拉着脑袋,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水。我不无惋惜而又胆怯地问道:“诸郎中,刚才那位将军是在叫你吗?你不也姓诸吗?”
他摇了摇头,继而勉强地说道:“那位将军认错人了,天下长相相仿同名同姓者多得是。”
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说是眼睛被尘土蒙住了,接着再也不与我搭讪。我只好紧紧地跟在他后边,再也不敢唠叨了,这蹊跷的一幕从此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
我从往事的回忆中回到眼前这个破陋而又昏暗的小屋,望着坐在床沿上耷拉着脑袋陷入沉思的诸郎中,不由又想起发生在他身上和他扯不断说不清的两件事情来。
一九六九年底,**********“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象一场来势凶猛的暴风骤雨席卷中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那些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毫不例外都要接受触及灵魂的清查,闹得人心惶惶。驻飞山村的工作组经过仔细排查,发现诸郎中是个来历不明的危险分子,于是叫民兵强行把他押进学习班看管起来,并且派人外出多方调查。一个月下来,仍无所获,后来在村里群众的恳求和担保下,才得以被解除看管放了出来。
一九七二年过后,诸郎中一改以前那种沉默孤僻的性格,他那张布满皱纹古铜色的脸庞上经常出现一些难得的笑容,每当夜晚村里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闲聊时,他破例跟大家坐在一起掺和着凑热闹来了,还经常东拉西扯说个没完没了,有时候他笑得比谁都开心,他懂得的故事似乎比别人多。从来不苟言笑不愿与人搭讪的诸郎中俨然判若两人,这可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小屋里煤油灯的微弱火苗继续跳动摇晃,坐在床沿上的他眯缝着眼睛继续保持缄默。诸郎中今夜里在众人面前露了一回身手,并且对我说起过去那个鲜为人知的故事,看来,他的身上还有许多有待解开的秘密,他的原籍在哪里?从前的他是干什么工作的?他又是怎么来到我们村里的?一连串的疑问在我的脑海里扑腾着。他佝偻的身影在我的面前渐渐变得高大而又扑朔迷离,一个多么神秘的孤僻老人。
这时候,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和疑问,试探着问起他的身世和过去的人生经历。他沉默许久之后,叹了口气,用其他的话儿巧妙地支开了,神情显得十分忧郁。他对自己的过去还是守口如瓶,这可真叫我捉摸不透。我发觉他有许多难言的苦衷,生怕触到老人家心中的痛处,见夜已深了,只得起身告辞,带着莫大的遗憾离开了他。
小的时候,我就听村里的长辈们说,一九四九年初,四处漂泊的诸郎中辗转来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他说家里没了亲人,靠着走村串庄给人看病抓药混口饭吃。村里人见他老实巴交,医术又好,鉴于偏远山村人们看病抓药困难,就挽留他在观音阁后的小屋里长住下来。他不善言辞,沉默寡言,从来不愿提起自己的原籍和过去的事情,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解放那一年他在土改的登记册上写着姓诸名晓河,他分得了土地,后来又加入了合作社,成为我们生产队的一名社员,与大家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自食其力的日子。村里人见他孑然一身,有心要给他说个媳妇成个家,但却被他婉言拒绝了。他生活得很有规律,天一黑就闭门上户,早上鸟儿在枝头上“叽叽喳喳”叫开的时候,人们看见他在田野里绕着庄稼兜了一圈又一圈,说道是呼吸新鲜空气,摆动摆动那把快要不听使唤的身子骨。寒来暑往,他始终保持着这个不变的活动规律。他慢慢学会了本地方言,从来不苟言笑,遇到村里人点了点头就走开了,不愿意与人掺和聊天。他住的阁后小屋里堆放着名目繁多的青草药材,常常有人慕名前来找他看病抓药,有些疑难杂症竟也让他给治好了。五十年代初,他用秘传的方药治好鲤城一位老先生女儿的“牙疳病”;村里有一位十三岁的女孩子患肾化脓的顽疾,身体浮肿不堪,已经走不动路了,医院里的医生给她的家属下了病危通知书,乡下人又缺钱少医,眼看着女儿生命不保,一家人正在束手无策愁眉不展的时候,诸郎中找上门来,他用一种青草的块茎炖豆腐,吩咐让她每天坚持服用,一个多月过去了,女孩子的病竟神奇般痊愈了;他还有一种专治妇女不育症的神效秘方,解除了许多妇女不育的痛苦。诸郎中的医术渐渐远近闻名,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他收费较少,还经常资助前来看病的困难人家。记得他曾经对我说过: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该帮助人的时候就要慷慨解囊,此乃为人乐善好施之德也!农忙过后,有的时候他背着罗筐上山采集药材,有的时候关起门来捣制药材,凡是上门来找他看病的,都是来者不拒,如果是聚在他家里谈天说地的,他会板起脸孔毫不留情地把人家撵走。村里人见他性格孤僻,不愿与人掺和,也就无事不登三宝殿,对他敬而远之了。
夜色漆黑一片,我离开阁后小屋,默默地沿着坎坷的山间小路往家里走,好在对这条小路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我的脑子里象走马灯似的浮现出诸郎中那些使我难以忘怀的故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自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