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日,敬白楼。
郭勋兴冲冲地跑上二楼,轻车熟路地推开高子升常年包用的雅间,惊讶地看到侯朝宗和宋昭沉默着坐在案几旁,气氛有些奇特。
“这是怎么了?”
“朝宗昨天去郁金坊想送些东西给珍娘,没想到珍娘一岁女儿昨日夭折了。李家女人悲伤难过,整日竟无人进食。但是她们如今是官妓,不可随意寻死,朝宗去的时候看到她们被强行喂食。”
郭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正怔愣着,其余三人也来了。
王嘉道:“今日不是休沐日,但是我父亲竟然没有上朝,问他才知道,皇后殿下罢朝了,这并不奇怪,昨日吵得那么凶,皇后殿下不开心也是情理之中。但是奇怪的是,丞相长史秦昱竟跪在皇后寝宫前,从昨天就开始跪了,现在还没起来。”
欧阳最道:“那可太意外了!秦长史如今要犯怎样错误,才能令他下跪啊。”
闻言,其余几人也皱起眉头。
郭勋得意又开怀地笑了:“朱家的权势确实如日中天,但也并非一手遮天。”他环视其余五人的探究神情,接着道:“当秦昱命他手下差点打死嫡公主的时候,这事就不可能善了了。”
“哪来的嫡公主?!皇后殿下仅养了太子殿下一人才对!”高子升吃惊地道。
“十五年前,皇后殿下还是太子良娣,那时她生了一名女儿(0年农历十一月)。一年之后,枢都被韩匪的乌合之众攻破(2年农历二月),皇族与世家逃出城外,一直到五十日后,还是都尉的李正率兵击溃了韩匪军,收复了枢都。那时,皇后殿下虽然逃了出来,但是惊慌之余竟丢失了女儿。而这个女儿,昨日竟然被找到了。”
难道是……“钟氏?”
“我还没说完呢,宋昭你急什么呀!”郭勋不满地叫起来。
“昨天,秦昱找到在廷尉府的钟氏。看样子,他那时非常生气,总是想让我表姐夫找个理由杖打她一顿,但是却没能如愿。后来,他跟钟氏单独说了什么,不知道是什么,但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因为在秦昱要带走钟氏的时候,那个寡妇,哦不,公主上前给了他一拳,接着公主殿下被压在地上打了近两刻钟。直到皇后教令驾临廷尉府。”
“廷尉大人为什么会允许秦昱和钟氏单独聊?”王嘉有些不解。
不过,无人理会。
郭勋又道:“来的人是新出炉的治书侍御史沈从。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不是明庄太后的男宠吗?后来受到太尉大人的赏识,得了什么职位,然后现在迁为治书侍御史。所谓治书侍御史难道不是太尉大人的眼线吗?他什么时候倒戈的?”
侯朝宗不满道:“你不要插着问这种不需要答案的问题,好不好?后来发生什么了?”
郭勋歉意地笑了笑,又道:“沈大人看到这样的场景,要求在场所有人都去皇宫。本来皇后教令只是要廷尉大人面陈。你们是没看到当时的场景,秦长史对沈大人冷嘲热讽,语带威胁,似乎也很想打沈从一顿,不过还是跟着去了皇宫。”
“那皇后是怎么知道钟氏是她的女儿的?难道她身上有什么记号不成?”王嘉不解地问道。
郭勋答道:“其实我并不知道……刚到皇宫的时候,我只是在元阳宫外候着。钟氏,额,公主一直都昏迷不醒,不过沈大人看到她重伤倒地就马上叫了医官,一到皇宫她就受到照顾了。对了,太尉大人也很快到了。”
“我想起来了!小郡主的确有胎记!在右肩上,形状非常像一朵五瓣梅花,乳名叫梅儿。”高子升突然道。
宋昭道:“原来如此。”
郭勋赞同地点点头:“我被召进去的时候,秦长史跪叩在地,太尉大人问我:‘秦长史如何会在廷尉府殴打公主?公主是否先向秦长史动手?’又说:‘钟氏被证实是十三年前失踪的陛下的骨肉,皇后殿下的亲生女儿。’那时他们就知道了。”
“那你怎么回答的?”高子升问。
“那个时候,皇后殿下悲喜交加,步摇摇得哗哗作响,语调颤抖:‘说!是不是秦昱大逆不道想要加害我儿?’我只好说:‘那时,因为秦长史想和公主单独说话,我就随廷尉大人出了大堂,听到响声之后才赶到门口。我只看到秦长史的随从在打公主,于是我立即喊了声住手,但是秦大人抚着脸说是公主先打他的。’然后,我就听到御史大夫求见。我就退了出来,阴大人随之进去。”
语毕,众人陷入思索。
欧阳最突然道:“今天清晨的时候,越太医的亲属来找家父,请他打听一下越太医入宫一晚未归是何原因。父亲因为皇后罢朝未能入宫,还亲自登门解释。越太医的亲属却道,越太医是因为有位公主昏迷不醒才一晚未归的。”
高子升感叹道:“如果公主薨了,只怕秦昱也活不了。原以为他会像太尉一样,有天会在朝堂上叱咤风云呢。”
宋昭道:“何必为他感到惋惜?在廷尉府打人,这般目无法纪,秦昱根本就是咎由自取!如果钟氏不是皇女,那她死了之后,谁会为她主持公道呢?”
郭勋道:“如果这样的话,我表姐夫只怕也会被波及。”
众人沉默了许久,觉得腹中空空如也,才想起来敬白楼的目的,方点上菜肴,狼吞虎咽起来。
只有宋昭察觉到,隔壁雅间的门在此时响起,有人走过他们的门口,然后离开了敬白楼。
此人自是陆浒。
但是宋昭想象不到的是,陆浒现在非常生气和焦急。他离开敬白楼后急匆匆的直奔位于博弈馆后方的小院。这个屋院看上去非常平常,与周围普通老百姓的房子别无二致。
“应垣,茈炎现在生死不知,沈从现在遭人怀疑,你这般实行‘钟氏伸冤’,未免太缺乏考虑了!我们可能就此失去两个成员!”陆浒不顾礼节地闯入院子,愤怒道。
应垣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岁,两腮饱满,鼻子挺翘,眼睛略窄。他闻言放下手中的玉雕,快速站起来,关上门。
然后,他把陆浒带进屋里,给他倒一杯茶,才道:“我很抱歉,这是我首次调动这么多人来完成一项计划,我的确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但是陆浒,任何人都会有主动行事的意愿,有的时候那样强烈的意愿甚至会使人忘记思考,最终把自己引入绝境。实行计划的时候,必然会发生很多意外。”
陆浒吃惊道:“你知道了。”
“沈从告诉我了。”应垣双手交叉道,“我未曾见过秦昱,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人。卫茈炎推想过,要让别人知道她是皇女,只有让皇后或其亲信看到她右肩上的胎记,所以迫不得已,只能让别人打她一顿。但是……”
“但是你没想到,茈炎也没想到,文质彬彬的秦昱其实是个暴戾之人。”陆浒叹了一口气道,“确实无人可以做到算无遗策。可是你作为在枢都负责之人,应该更为审慎周密才是。对了,沈从在执行命令之前,你告诉他多少事情?”
“你是说卫茈炎皇女的身份和在盟里的地位和名字?不,我都没讲。我也没有说‘钟小小’其人并不存在。只是要他保证皇后会亲眼见到钟氏。你为什么这么问?”
陆浒答道:“听郭勋的描述,我觉得沈从对茈炎有些过于维护了。”
“他大概有所猜测。”
陆浒叹气道:“希望不会因为此事,有人相信两人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关系。”
应垣放下茶杯道:“既然你已经提完意见了,我们现在来批评一下你的问题。”
陆浒道:“我明白,我明白。我冲动地跑进这里,未关上门就大吼大叫,这样的行为增加了泄密的可能,我会写一篇自省书,再做两百下俯卧撑。”
“再加一项,每天入睡前在墙角倒立半个时辰。”
“不是我懒,应垣老大,现在吃饱饭都成问题,这么做我会饿疯的!”
“那就饿着,你自找的。”应垣看了他一眼道,“我也会这么做的。这个计划的实行,确实有欠考虑。”
此时宫里,应垣和陆浒担忧的卫茈炎气息游离,时断时续,不停地被几位太医灌以参汤、灵芝之类大补元气的药,但其脉搏依然细微无力。暴怒的皇后几次扬言要杀了秦昱,但在太尉的阻挠下,秦昱只是被收押入监,下手的随从被处以极刑。廷尉大人把一篇写有“尸位素餐”的请辞文咨呈上奏。对于朝堂,最重要的是,皇后的亲兄长阴绩与太尉朱理进行了交易,阴绩安慰皇后悲伤愤怒的情绪,朱理不再提废除丞相一事。
第三日未时,卫茈炎悠悠转醒,元阳宫于是鸡飞狗跳。
皇后哭了出来:“梅儿!我的梅儿终于醒了!”
卫茈炎为这意料之外的亲情很是触动,但是为了把戏演得真实可信,她不得不用奇怪的语调沙哑的嗓音这么说:“你是谁?这里是哪里?”
皇后于是自责起来,边抹眼泪边说了卫茈炎的身世。茈炎听着难以抑制地哭了,虚弱地她断断续续但异常坚定地说她自记事起就是钟家的童养媳,但是她相信生身父母是天底下最好的,又说钟家人对她也很不错之类的话。
当然,这一切都是准备好的谎言。
此外,卫茈炎断了一根肋骨,一根腿骨,肩关节略有错位,此外身上还有三四处小骨折。在两人激动地说着话的时候,皇后仅仅碰到她的脸部,为她擦了一下眼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