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牵着马慢慢走过横穿枢都的长街。他腹上的刀伤因为骑马而有些撕裂。
他警告秦昱有关太后垂涎他,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在总是展现世家风范、自带优越光环的秦昱面前秀一把高尚的精神道德,还因为太后与秦昱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对他不利。如果太后设计他却未能获得成功,秦昱也许会疑心到他的头上而对他施加报复。如果太后心想事成,秦昱会阻止他得到任何好处,还会想方设法陷害他。隐藏在他温文谦谦外表下的,是绝对的控制欲望,而且非常讨厌被别人设计。
假设他在秦昱的报复下全身而退,那么就要考虑太后与秦昱之间的关系会因此而发生什么变化。太后依然是太后,朱理依然是权臣,那秦昱和太后只会因为这个肮脏的秘密而建立更加紧密的联系。太后除了男色和打扮穿着,不爱关心其他东西,但是她依然会成为秦昱在内宫中的一大助力,就像现在她是朱理最大的依仗。
他自然要尽力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看着长街尽头模糊但依然巍峨的宫殿。如果公主梅没有反水,那他们在宫里也可以有助力。不过她会因违背忠孝伦理而被世人厌弃。他想。
远在百里之外的公主梅正兴致盎然按着竹简上记载的文字,逐字逐句地学习茶艺。观察茶色、检查茶具、清洗茶具、浸茶、煮茶、倒茶、闻茶香、品茶。茈炎正在享受何为文士之人的闲情逸致,突然脖子一凉,一把匕首出现在颈旁。
“你是皇室的公主,是吧?”从头顶上发出的声音问。
“是的。”茈炎点头道。她为了能找到书上记载的完整的茶具,特地来到这个偏僻院子,周围静悄悄的,听不到一丝人声。
“也是朱氏的儿媳?”
“儿媳?你错了。”
“迟早会成为朱理的儿媳或孙媳。朱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说着,他径直坐在桌上,茶壶倾倒,茶水从桌边倾泻到地上。因为腿伤,茈炎坐着高椅,桌案的高度也提升了。
“迟早?这从何说起?”茈炎看着他的眼睛问。他清洗了容貌,换了身整洁的衣服,但依然和昨日一样散发出如嗜血野兽看到美味食物般的疯狂。
“皇室把公主送给朱氏,朱家把女儿送给皇族。你们身上流着一样臭秽的血液。”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靠近她的脸庞,张开嘴轻咬她的脖颈,他的呼吸喷在她皮肤,几近让她窒息。
茈炎努力保持平静道:“你跟谁有仇?朱氏,还是皇室?”
“恨姓朱的,还是恨姓高的,有什么区别?”他看着她道。
“你恨他们,但你杀了他们的一个女儿有什么用?他们想杀的人,想做的坏事,一样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我也从来都没参与到他们害人的过程。并且,你也会被杀害。这么做,你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如果你放了我,我会帮你。”茈炎用非常有诱惑性的语气说道。
“放了你?那样你马上就会找人来抓我见官。”他扫掉桌子上多余的东西,大马金刀地坐在她面前,因为动作太大,他的匕首划过她的皮肤流出鲜血。他道:“听人说,要让一个女人听话,最好的法子是这个。”他把手伸到到她衣服里。茈炎敏感地意识到他手掌皮肤粗粝和用力的不留情面。
茈炎难以控制地落下眼泪,她颤抖道:“我错了,我不应该看到你。我不应该心怀善意地救你,不应该因为你是个孩子就心怀妇人之仁。在你发狂袭击我后,我竟然还让大夫处理你的伤口。呵,以身饲虎的慈悲,从来就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她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少年脸上的狂热渐渐消退,他慢慢把手缩回来。茈炎睁开眼。他没有看她,也没有看任何东西,他把匕首放在桌上,跳下桌子,蹲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慢慢、慢慢地跪在地上。有许许多多的声音在脑子里回响。来自过去,来自未来,来自死者,来自生者。
“鸿儿,你要记得这句话: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你可以没有才但是你不能没有德!”“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人而好善,福虽未至,祸其远矣。这句话每天抄十遍,你要一辈子记住!”“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一个国家也是这样的。可惜咱们大盛朝已经忘记了,什么叫德。”……
我错了,阿爹。我错了,娘亲。
茈炎茫然地望着他,她依然惊魂未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整理好衣领,赶紧扶着墙面,跳到门口,大声喊人来。
杜秋、裴森、林广闻声而来。茈炎道:“快!快!快!抓住他!看住他!”他们将他扭送出门的时候,茈炎一瞥看见他失神的模样。素君急匆匆跑过来,问茈炎发生什么了。她无力笑道:“没发生什么。素君姐姐,你能不能帮我找个木匠做一个带两个轮子的椅子,行动方便一点。”
邢素君看着摔碎一地的茶具,倾翻的茶叶,四处流淌的茶水,桌上的匕首,她脖子旁的血迹,刑素君惊道:“是不是他……”茈炎沉默不言。
“好吧,我扶你回房间吧。”
两个时辰后,宋昭狼狈地出现在庄子,尘土满面,玉冠倾斜,两个袖子也没有完整地垂下。他直奔到柴房,然裴森拎着那个少年跟他走。
“宋大人,请稍等!”宋昭停下脚步,回过头,果不其然,是公主梅。
茈炎扶着琴儿的手,吃力地上前道:“不知道宋大人,要到哪里去?”刑素君也亦步亦趋跟在旁边。
“公主殿下,好好养伤,就不要管这种琐事了。”宋昭说完,就要接着离开。
“宋大人,是要将他送到官府,还是直接把他送到城外难民的聚居地?”茈炎赶忙道。
宋昭长呼出一口气道:“公主,倘若你出了什么差池,这里所有人都要受牵连。所以请你不要对恶人再怀有仁慈了。公主殿下,请让开。”
“可是,宋大人,如果你把他送到官府,在他没有犯下死罪的情况下,打得他半死不活,难道你这不是恶吗?如果,你把丢到外面自生自灭,他也许会死,也许会成为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难道你这不是恶?有的时候,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做下坏的事情,但并不是都出于恶意,我希望宋大人可以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留他一条活路。”
宋昭为这个奇异的诡辩,差点气结,他笑道:“如果,公主你现在要我放了他,那也不过是救了一个恶人而已。”
“他会变好的。”茈炎笃定道。
宋昭失声而笑:“会变好?你难道见过坏人会变好吗?”
茈炎道:“宋大人,你看看他,他才十三岁,这个年纪本来就很容易会产生善恶是非的混淆,而他现在最需要的人,是可以引导他的人,会告诉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而且,难道你觉得他做坏事,就只是他一个人的错吗?在这个庄子外面,没有人吃得饱,穿得暖,群架、夺食、杀人、食人……各种各样的暴行,在那样疯狂的环境下,人不杀人便是自杀。而且,不瞒你说,从尚棠郡来枢都的路上,我也有杀过人。我们都沾着鲜血,没有谁比谁更高贵。“
“不……他最大的问题是,他想要杀你。难道我不应该把这个威胁远远地送到百里之外去吗?这才符合人们趋利避害的本能。”宋昭皱眉道。“况且,你要把他从一个坏人变成一个好人,来消除威胁,是吗?这样的想法不过是痴心妄想。你如何能保证他能变好?又能好到什么程度?”
“我不知道……如果我保证他能不再做威胁到别人的事情,你能把他留下吗?”茈炎看着那个一直垂着头的少年道。
宋昭睨着她道:“……你想怎么做?”
茈炎对那少年道:“喂,你认字吗?”
少年看着她,犹豫地点了下头。虽然少年识字让宋昭吃惊,可是这又能改变什么?
茈炎道:“你到屋子里去,我会给你一张写有一百五十道问题的卷子,每个问题三个选项,我要你在一刻钟之内答完。如果你做不到的话,这位大人要不要带你走,我也不管了。“
宋昭听了这话心里多了几分好奇,虽然他不觉得,仅仅几道问题就会改变一个人是否性本善还是性本恶,但是,他还是很想知道那是怎样的题目。
不过,茈炎出的这个卷子,目的并不是要改变他的世界观人生观道德观,这个卷子,原型是出自中国少年收容所定期会做的测试少年罪犯的心理健康的问卷调查。不过里面有些心理学的专有词汇,被换成这个世界的人更容易理解的词语。把其中一些题目改换成更符合这个社会的道德观,与这个物质极度缺乏的环境相贴切。茈炎让他短时间内答完,是要让他下意识地完成,而不是通过理性地思索做出选择。如果测试的结果分数过低,那此人的道德观念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这么一个危险而无法控制的人,茈炎也会将他送走。
虽然在现代心理学界,关于心理问卷调查的科学性如何,依然争论不休,但依然普遍认为,这是现行体系下,这是最为适当的选择。
点上烟计时,那个少年开始快速阅读作答,片刻就做完好几道。宋昭看他执笔的手法和端正的坐姿想,此人家里想必非常重视文教。他又看向茈炎,她正坐在窗户边,看着外面落叶发呆,好像一点都不在意这个屋子里她的问卷和正在做题的少年。
少年停下笔,看到烟还剩下短短的一截,松了一口气,双手交给茈炎。茈炎对琴儿道:“帮忙拿个算盘来吧。我没有那么好的口算能力。”
琴儿点头离开。茈炎问道:“你大概多久读完一道题?多久才开始下笔作答?”似乎又回到以前给别人做心理疏导时那样专业冷静。真令人怀念,她想。
少年茫然道:“有的做的很快,有些句子,我读了很多遍。我感觉有的句子,语句结构和用词都有点奇怪难以理解。还有,最后几道题,要写很多话,也花了很长时间。”
茈炎听了点点头,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琴儿拿来键盘,茈炎哗啦啦地就拨算起来,有的时候停下重新看一遍,有的时候皱眉。宋昭站在旁边,发现那些题目有的关于他的出身和教育,有的询问“最后一次杀人是什么时候?”,然后他答“两天前”,有的在问“偷窃是不是罪大恶极?如果说,杀人是偷窃一个人的性命,那是不是罪大恶极?”,前面的问题他答“否”,后面那个他答“是”。
茈炎终于停下拨键盘的手指,她盯着少年看了一会儿,好像并不是非常满意。“你可以留下。”她道。
“谢谢。”那少年皱眉道,“谢谢你们收留我,不过我希望你们可以知道一些事情。”
“什么?”宋昭问道。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让示意让屋子里其他人出去。
“我姓李,叫李鸿。”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