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心神不宁的情况持续了一周。
临近冬至日,天气仍稍显燥热,衣服也没有添多,还是单薄零落的两件套。
那天是半月休,我独自从学校大门出来,刚要走到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去坐车,却被路边一人拦住去路。他似乎已在这里等了很久,不停地把重心从一边腿上转移到另一边腿上,借以缓解疲劳。
我抬头看他。只见他穿着套头长袖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白色球鞋,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在上半张脸上投下暗色的阴影,像是惧怕阳光。当他抬起头,我看清了他的脸——一块巨大丑陋的深色胎记盘踞在他的脸庞上。
他掏出一张白布,递到我面前。白布中央点了一个朱红圆点。
是——是华氏人?
“很抱歉要用这个样子来见您,但是穿华氏的衣服又太显眼了,所以才……希望您可以谅解。”
是记忆中雌雄莫辨的华氏人的嗓音。
我的目光又投向他的面容——即使我知道这么做很没礼貌。
大面积的胎记、畏光的隐疾,这些都与华氏近亲繁衍的传承方式有关。
“你来做什么。”其实我更想问:为什么是你来?为什么华清璃不来?
不声不响的消失了这么久,现在氏族里派了人来见我,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只想见华清璃。只要他的一个眼神、他的一句话,我就可以恢复平静,面对陌生的华氏人,只会令我感到更加不安。
华氏人隔了一层手帕,托起我的手,恭敬垂头的动作与他的现代装束显得格格不入,这个动作只适合在一身古装的情况下做出来。
“华氏再次邀请您,去观看一场表演。”
最后的表演。
上一次的表演,海波难,涅槃生。
火剑裹挟风浪,猎猎起舞,掷地有声,水上的薪能舞台。
让我窥见电光火石间那样一个严谨而瑰丽的华清璃。
这一次,他们又想让我看见什么?
我和华氏人,循着华清璃的路线,回到了镇丽。
它与我离开时的镇丽没有什么区别,也许是因为时令不相同,呈现出的景象也就不相同。随处可见旅装的行人,他们三三两两的聚集在路灯下看着地图,路过镇丽博物馆时我看了它恢弘拙朴的门面一眼,想起曾经与唐晓翼一起去过这里,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甚至还错觉与他有什么前世今生不堪说。
现在想想,也许并非错觉,如果将宋寐之算作我的“前世”,那么我与唐晓翼是真的有什么“前世今生”的,但成不了追忆也没有惘然。他现在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进入崐色灵山,当然没有通过正规的渠道。华氏可以在隶属国家的崐色灵山传承这么久,自然有他们自己的门道。
循着山脚下的小路,走进郁郁深深的密林,林里静谧无声,除了我们以外没有活物,连树木也是静止失活的。这大概是华氏幻术的一个部分。
树皮的触感相当真实,叶子的颜色格外青郁,但——它们终究是没有生命的。
地面上慢慢出现了散落的鹅卵石,它们五光十色,看似杂乱无章的嵌在湿润的泥土里。我们循着鹅卵石构筑出的路线,走进树林的深处。
两边有残破不堪的石制宫灯,再往前便出现了一段向上延伸的长满青苔的石阶,我拾级而上,四周树木高大,阴翳遮蔽天地,空气清凉、寂静,远远,看见一座鸟居的轮廓。
鸟居上朱漆剥落,裸露出木质骨架,顶端落着些黑色乌鸦,冷冷的俯瞰着我们。从鸟居后跑出几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狗,亲热的围着华氏人,但细看便能发现它们并不是狗,只不过具有狗的外形,脑袋却像兔子,耷拉着柔软的长长耳朵。
沿着鸟居后的石砖道路再走上一段,尽头出现了一座模糊的建筑物,走近去看,建筑外形颇像日本神社,用的木材都是很老旧的了,但看得出由经过精心的维护与擦拭。
屋檐下挂着褪色的注连绳、透明玻璃风铃与金丝鸟笼,鸟笼里养着茂密的吊兰,从鸟笼栅栏间的缝隙垂下了它们青青葱葱的虬枝。
庭院里种了棵御神木般的古树,但它没有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上开着雪白闪光的花儿,一朵一朵孤单单的盛放着。
有华氏人在树下扫地,绿衣白裙,披浅青色外衣,脸上贴着白纸。他——她脚边的地面上聚集着许多白鸟,像鸽子,但它们有着酷似人头颅的脑袋。
在进入建筑后,陪同我来此地的华氏人便离开了。我站在庭院里,看古树上的花朵,看安静扫地的华氏人,看跳来跳去的人头鸟。
一切如此荒诞又如此和谐。天上云影斑驳漂泊,日光瞳瞳,屋檐下的风铃相互碰撞,发出寂寞的声音。
有人来了。
我抬头看去,几个华氏人簇拥着一位盛装的小姐——也许是先生,向我款款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