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影影把书推出去好远的距离,书中夹了一片浅黄叶子书签。影影已经十八岁往事隐隐约约记得又不记着清楚又觉得模模糊糊,旧日子四月飞絮似的是她生命中的紫隐痕。上初中的时候忽然眼前见了黑,影影以为从此便盲了目,见不得光。也不明所以。就像后来突然就好了,也是一样不明所以的事局。
生命之中充满了偶然的事情。影影知道自己也是偶然得到了生,她没有说幸运也不说不幸,连这个都不那么清明。“都已经十八岁了,果是冥顽不灵的。”母亲这么说的时候影影只是觉得生命令她何其哀伤,但她要成为明白事理的女子,命运从来就没答应过什么。从此心带渐宽。她不像母亲那么聪明(聪明也未必是好),“事情经历多了自然聪明。”也不那么美丽,可爱都及不上,目小而皮肤黑黝黝。她只是不明白生命的意思。
“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影影以为自己可以理解,就算不理解日子过去渐渐一切都懂得,忍受终能得着救赎。只要放时间下去,世事自有收尾起局。可事情从来忽明忽灭,骤来骤去,非我们心身可控制。
姥爷生病的时候影影十四岁,姥爷病情开始加重的时候她十六岁,两年过去一切都大不同。影影十八岁的时候他依然病着,生病的时间很漫长,医生说没得救,治疗不会完全好,过一天便是一天。等待死亡的时间也一样漫长,漫山遍野都是这几年。忽然清醒的时候他说:“这样我想回家,睡在我的床上死。我孙女会陪着我的,她好乖好乖,会给我买没有糖的冰激凌吃。她生气的时候,踢房间的墙壁,咚咚咚响,我想听到这些声音。”想放弃治疗了,别人劝不进去,人选择自己,怎么生,怎么活,怎么告别。影影的母亲一直在医院要照顾他,回来家之后一身腌臜气味。不那么抱怨,关于生命有好多痛楚,但她什么都没有说。日子那么长,生命那么长,没什么好抱怨的。
大舅投办养鸡场的时候,也不那么抱怨。好坚持好坚持,很大决心。那时稻田正绿,阳光丰盛仿若无尽。
人人都说年轻好,大概是因为年轻容易受骗。幻想都是自己一手炮制的,所以怪不得谁。
大舅在外厂打工,攒有相当积蓄,全投了进去,办下来分文无余。第一年鸡得了病,死了一批。人生常常不那么圆满,行路上总兼风雨。翌年鸡蛋的产量不那么多,质量又提不上,借很多债,觉得活着总是要相信点儿什么的。直到后来鸡蛋价格大跌,大舅坚持不下去了,鸡场于是倒闭,余下气数一夕溃尽,忽喇喇似大厦倾。舅母时常唠叨带着心酸韵:“我们总以为自己可以决定一生的。”到后来,埋怨自然也没有意思。人总是要专注生活的。
姥爷在医院,一息尚存。还可以说话的时候,嘴巴一张一合有时有声有时无声,“啊啊啊”的调子,只有姥姥才能听得懂,知道是念想了二儿子。“可是考大学了么?”姥姥心急火烈的时候,就骂他,“你也老糊涂,那是多遥远的事情了。”
二舅是有出息的,他上学时候别家孩子已经下地,日光炽烈而他们赤背黄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谈论生活。生活是糊糊涂涂过着的日子。姥爷是见过世面的人,世界比想象之中更大更新鲜。他告诉二舅人生意义而二舅是聪明的人。二舅考大学的过程好苦好苦,但是家里皆视他为希望,第一年是考上了,不那么好。但人活着岂能事事遂心。姥爷说努力过就好了,事事本来强求不得。二舅参加工作,同样不那么容易。世界有多聪明有多复杂,原来世事才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于是他理解中的世味,温润则家。
影影后来退了学,知道有些坚持未必有意义。当她再次选择一条路的时候觉得生命遥遥如河流。“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觉得非常非常疲倦,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她对活着步步绝望的体会,也是在父母日渐忧愁与苦恨的脸容知道了。那时候她已经读到了黄碧云写的:“要经过这许多不幸,我才意识我作为我,独立的存在。我的存在原来与他人无关的,连爱人都不例外。忽然我眼前一片黑暗,而我的灵魂却非常清醒。我掩着脸,从此除了黑暗,一无所得。”
但她也曾想象新鲜有希望的日子,事事者可以。父亲带她辗转了许多城市,仍未落定,没有工作,时间与距离与空间,仅仅疲倦淹没如雪。影影哭了,在灰绿灰绿的火车上火车上灯光昏惨惨,觉得火车其实不那么风驰电掣。窗外是青山隐隐,青淤的泥土和明亮的荒草凄迷。影影把胖乎乎的脸蛋挤在玻璃窗上挤出一个苹果印子,好奇的引目张望。“世界这么大我为什么要这么小。”累了就枕着火车轨道规则的声响,疲倦入梦,觉得婉转如眠歌。然而后来她渐渐忘却了第一次乘火车是何等喜悦心情而现在又如是之失落。
世上受歧视而不公平之事何其多——女权主义,贫穷,貌丑,智力低下,同性恋者,身体残疾……
影影知道决心,二十二岁的时候去了厂子里打工。什么都可以忍受,没有什么抱怨,生活不琐碎。她说:“我有事情可做,我在养活自己和家人。”
姥爷终是拖不过,病逝长辞。姥姥照顾姥爷的时候,时常着急,也要病。病来则催人折煞人。后来学会了静心,无书有读的年纪里又看许多书。常常坐在玄关处,手不释卷。玄关外兀自有花盛放,有枝头春意闹,有阴寒雨雪,有风凛冽。四季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