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没有接触过死亡。
我上小学时,有一个哥们儿,我是好学生,他是差学生,爱打架的那种痞子,上初中后我听说他打架时被人捅死了。
我初中有个女同学,长得不怎么漂亮,暗恋我,可我基本对他没什么印象,我们考进了不同的高中,高一那年在街上偶遇,我对她的印象才深了一点儿。结果那年五一假期后,同和我在一所高中的初中同学告诉我,那个女生因为和家里吵架,赌气上吊自杀了。
大学时代,那年大一的六月一日,我刚刚赢了学校英语演讲比赛第一名,然后接到了我妈的电话——我那不成器的爸爸原来早已得了肝癌,已在弥留之际。
学院院长却因为怀疑我想提早放暑假骗他,即使我妈妈亲自打电话解释,他也没有批假,结果六月五号早上我接到了爸爸去世的消息。
这些都没给我留下太强烈的印象,因为死亡只是一个概念,却没有实实在在发生在我眼前。
我那个父亲,并没怎么出现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相反他给我竖立的失败典型却太深刻,我对他的离去更没有什么感觉。
但现在,我是真真正正站在一堆死人中间。
不是几个,也不是几百个——大概是几千个,几万个。
普通的乡下坟头,只有一堆土包,上面用砖头压着几张黄纸,却是一个接一个,一眼望不到边。
我无法形容这种震撼,像是所有的感情都被瞬间蒸发,心里空空的,头脑也空空的,什么都想不了了,内心反而平静下来。
整个地下空间并不是漆黑一片,很像是阴天时的坟地荒野,没有夜半鬼火莹莹的可怖,只有对生死的淡淡追思和苍凉。
走在这片坟地里,心情竟然有些悲哀……和安宁……
“尘归尘土归土……”
我看到小叔表情有些虚空,喃喃自语。
“大叔,你说什么?”
“没什么……”小叔笑笑,“或许这就是土阵的含义了……”
——土是一切的归宿,也是起点。
“杨大哥,你发挥一下狗头军师的能力吧,给我们分析分析。”
手上占着,但脚还可以用。
我一个飞脚踢上小p孩屁股。
“杨大哥,我是说开动你那诸葛亮福尔摩斯的脑子,帮我们想想……”
小p孩揉着屁股走到小叔身边去。
“我也没什么想法。”我说着,努力忽略因为之前的攀岩而姗姗来迟的肌肉酸痛,“就是一些零碎的线索拼起来,也不一定对。”
“在火阵里,我们见到的死人,身上的阴阳环都有云篆的‘玄武’两个字,我想那老道说的有一部分是对的,但凭那死老道险恶的为人,动机那部分应该倒过来理解,玉真观想夺玄武宫某样宝贝,两派的争执正巧经过地宫中殿,恰逢亥时阵势启动两派弟子都落入这里。估计是在寻找出路的过程中,剩余弟子纷纷被老道杀害,这也解释了那两具干尸的‘恨’字和只袭击老道的几具骷髅,老道进入了之后的土阵、金阵和水阵,进入木阵之后,因为某种原因停了下来。我想,他也是意识到再走下去也无济于事,因为木阵之后又是火阵,竟成了一个轮回,他提到过他知道最后出阵的法门,所以我猜测他停下的目的是等待这个出阵法门的出现。”
小p孩指指自己:
“是我吗?”
“去,别把自己想的那么重要。”我白了他一眼,背上李清尘更加灼热却微弱的呼吸让我的脚步变快了一些,“他说过他要除掉我们的原因是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所以退一步讲,如果我们不知道,大概是会被他带到最后的,那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出阵的法门,他要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杨大哥,那你觉得,出阵的地方在哪里呢?”
“目前我们已经走过了水阵、木阵和火阵,现在在土阵,老道讲的金针也是一个异空间的表象,你们没有经历水阵,但我和李清尘是从那里落入的,这五阵里面,只有水阵的空间表象和地宫中殿相同,而玄武又主水,所以我觉得,要出去,还要从水阵走。”
“嗯,像是一个大圆圈!”小p孩赞同的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转身把背上的剑亮给我,“杨大哥,那你觉得这柄剑有什么来历呢?”
“剑的长度和剑柄的样子有点眼熟。”我说着,看向小叔。
小叔点点头:
“正一道士的配件通常是雌雄双剑,既然确定当年那老道经过了地宫,那么其中一把剑落到他手里,也不无可能。”
小叔说到这里,忽然愣了愣,担忧的神色出现在脸上。
我知道他想起了什么,说到这剑,我自然也想起了死秃驴。
“叔,死秃驴那人心大胆大,没事儿的。”
“我只是怕咱们是不是和他错过了。”
“这个我倒是想过,咱们为什么会落入不同的五行阵里?或许和八字命格之类的东西有关,很有能死秃驴在这土阵里,或者在今后的金阵里呢。”
“嗯,也有可能。”
我们走了一段,不得不停下来休息,几人的体力差不多都到了极限。
水只剩下了小半瓶,我和小叔都抿了抿,润了润嘴唇而已,小叔强迫着小屁孩喝了一整口,大部分都让我喂给了李清尘。
倒不是我和小叔有多么高尚,但李清尘为了救我们两个而落得这个样子,于情于理,我们都欠他。
不知道我们在这个阵里走了多久,简单了吃喝之后,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让小叔和小p孩睡一会儿,我反正也会胡思乱想睡不着,就醒着“守夜”。
一个个的坟包全是土,找不到可以生火的东西,我去把坟包上的黄纸都收集起来,竟然点着了。
很快小叔和小p孩都睡了过去,我看着火苗子,虽然浑身酸痛,虽然困得脑袋疼,可一点睡意都没有。
“这是哪里?”
李清尘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你醒啦?”
在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仍然纸一般的白,嘴唇和脸是一个颜色,冷汗挂在他脸上,竟让火光耀的闪闪发亮。
——竟然像块宝石。
“你——”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知该说什么,只知道必须说。
他打断我:
“像你说的,只是我还需要利用你而已。”
说完这话他闭上眼,似乎不想继续我还没出口的话题。
不知怎么的我只想叹气,所以这么做了。
两个人沉寂了几秒。
“你感觉怎么样?”
“……。”
“你好像伤口感染了——那老道身上太脏了……”
“……”
“绷带已经没了,所以暂时换不了……”
“……”
“咱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李清尘闭着的眼再次睁开,但没看过来,只是垂着看着远处的地面。
“一开始你好像就认定我很无能,总是拿眼白我。”
“……”
他还是不声不响的看着地面。
“你为什么这么封闭自己?我感觉你其实是一个很心热的人……”
这句话我说的既低且虚,其实是对着自己感慨了,但我没想到得到了他的回答。
“那你是什么原因?”
我重新转回头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一双眼睛虽然因为虚弱黯淡了光彩,但仍然平静清虚,无悲无喜。
怔了怔,我只能苦笑一声,重新转回去照顾火苗。
静了一会儿,我再转过去看他,发现他闭着眼睛,头微微歪向一边。
——这次是真的又昏过去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又全数吐出,苦闷的感觉才稍稍缓解。
看着远方,我的头脑里竟然浮现出白衣派吴礼达道长的脸,那张大苦难之后的沧桑而平静的脸。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经过了火阵的炙烤和激烈,在这里,我真的疲倦而安心。
一种归宿的熟悉感缠绕心头,凉凉的,微微有点冷,可一点都不刺骨,像看着深秋空无一人的山谷,漫山黄叶,飘飞如蝶。
在这种熟悉感里,我终于不支,歪倒在地睡了过去。
死亡如此浩瀚,如此安宁。
很快小叔把我叫起来,我才睡了5分钟。
背起李清尘,我们重新上路。
除去老道对我们的算计和伤害,这五行阵本身并没有危险,倒更倾向于提供一个纯粹的空间给人静静心,这一路行来真像是一种心的历练,磨去光鲜的外壳,露出或赤诚或险恶的内在。
有一句话早已被说滥但一直都是真理——可怕的从来都是人。
我们穿过这片坟地,尽头是一座山,山势挺拔巍峨,但仰头望去,那华盖一般的树冠仍然遮蔽了整个视野,粉色的花瓣柔缓飘飞如鹅毛大雪,就像我刚刚想到的死亡——浩瀚安宁。
这是一棵巨大的桃树,那么这里——是小叔提过的度朔山吗?
“真漂亮……”胡客竟然还有兴致感慨,“要是手机没丢就好了……”
我看向面前的巨大石门。
“到了鬼门关了……”小叔站到我身边,轻声道。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是归宿也是开始。”这里的气氛太厚重,我又想叹息了。
“反正也没别的路了呗。”小p孩跳到我们身边,打量着,“鬼门关啊,这鬼门也太‘质朴’了吧……”
我们努力将石门推开一条缝,阴冷的气流立刻从中灌了出来。
小叔打头,我在中间,小p孩殿后,我们进入了一条隧道。
隧道里也有光线,来自于一团团漂浮在空中的磷火。
那幽蓝或暗绿的火苗飘乎乎的跟在我们周围,映照出隧道两侧的样子,两侧密密麻麻的雕满了站立的人像,普通人大小,闭着眼睛,神色安详,但我总感觉这像是真人,每个人虽然都是表情一直,但细微的区分还是非常明显,若是普通的石雕,再怎么鬼斧神工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这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把两侧石壁挤得满满的,活像是石化了的死人,安安静静的站在我们身边,我们从他们中间穿过,就差他们齐齐张开眼,对我们行注目礼了。
小p孩忽然停了下来,指着一个石人激动的手指乱点。
“holy…”
“怎么了?”
我和小叔停下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心中也是一惊。
那白须刚刚还飘动在我们身边,那眼睛刚才还在阴险的乱转。
——竟然是那老道。
不过确切的说是石头的老道,站在最前面,也是闭着眼,神色安详。
我看着看着,一股反胃的感觉猛的涌了上来,头轰的炸开,头皮一阵阵麻的厉害。
赶紧走出几步,用力吞咽了几下,这烦躁胸闷的感觉才好了一点,从前我嘲笑电视剧里第一次杀人的人总会跑到一边呕吐,原来到了我自己上场也是这么挫。
我杀人了……这个认知到现在才猛的回到脑海里……纵然杀的是一个早该老死的人。
小p孩追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胳膊,我在他出口之前猛的吼道:
“滚开!”
我听到他委屈的哼哼了几声,哼哼声很快飘到我小叔身边,大概寻找安慰去了。
我压下晃过心头的一个冲动——去找一找爷爷和爸爸是不是也在这里。
但很快我意识到这想法太过可笑,无论这空间多么异度阵法多么玄妙——也都是人为产物而已。
走到隧道尽头,有风呼啸的从下刮上来。
我们竟又站在悬崖边。
但是这一次下面没有隐藏的道路,我们清晰的看到,悬崖大约四五十米高,最底下寒光闪闪,竟然乱插着明晃晃的宝剑钢刀。
放眼望向远处,一座雄奇的城郭绿莹莹的矗立在那里,四周除了风声,都是诡异的安静。
“那该不会是酆都吧?”我失笑出声——眼下分明就是让人自戕,好变成鬼去酆都城?
“的确没路了……”小叔也皱着眉头思考着。
“啊??我可不要扎成刺猬啊!!”小p孩嚷起来,“我们用绳子爬下去看看!”
小叔也同意小p孩的提议,但我有不同的想法。
“安逸宁静,暴烈扭曲,战胜心魔,死地安宁——若不是遇上那死老道,这一路都不会有致命危险,倒更像是一种心境的洗练。这里一切都明确的传达出归宿也是开始,死亡即是重生的意思,我猜——这的确是让我们自杀。”
话音刚落,小p孩就叫起来:
“杨大哥!你疯啦!!怎么可能!!??况且你只是猜的啊,万一猜错了呢?”
“你不是叫我狗头军师么?怎么现在又不相信军师的话了?”
“可是……命只有1条啊,赔了就翻不了本了……”
小p孩低着头嘟囔,但手指头一直紧紧抓着我的袖子没松手,我竟然一阵感动,不自觉的语气也放缓了。
“放心,你杨大哥怕死的很,你问你大叔,冒险向来不是我的兴趣。”
我放下李清尘,让小叔搀好,没想到小叔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沐尘,你的状态很不对!”
“怎么不对啦?”小叔烦躁担忧的目光竟让我觉得一阵阵讽刺好笑,“反正贱命一条,没人在乎的。”
我一赌气竟然说了实话,果然我看到小叔立刻露出了歉疚的表情。
“沐尘,刚刚……”
“哎——”我不想让小叔说出下面的话,道理我都懂,但我过不去心上划得这道沟,“我先下去试试,你们留在上面,若是我真的被戳死了,你们再——”
“杨沐尘!!!”小叔厉声打断了我,“说什么混话!!我不会答应的!!!”
“你摸着你的心跟我说实话!!!!”小叔的话顿时让我烦躁不堪,吼出来,“你说实话告诉我!!!如果我死了!!!换给你一个活生生的杨沐霖!!!你会不会答应!!!!”
小叔震惊的表情落进我眼底,我顿时后悔的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太TM累!!
趁小叔震惊出神的时候,我猛地窜出去,头脑一热,想都没想一跃而下。
——我知道很多人骂过小叔是疯子。
实际上我们家的人钻起牛角尖来,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