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亮,陈朔留了张纸条给一旁还睡着的孩童,起身与院子里已经等在那里的老人出了门。月亮落向东边,在目力所能看及的地方,能清楚感受到野人山的阴影遮住了整个高兴镇,这便也说明镇子离那片群山不算多远。两个时辰后,两人离开官道,终于走到了野人山跟前。
晨光熹微,透过云层和山林层层叠叠的树叶,落在杂草丛生的山间小路上。这条路看上去像是许久不曾有人经过,老人看上去倒像是轻车熟路,边走便跟后边跟着的少年说着话。
“……这里猎户和采药人会偶尔来,前边还有个山神庙……山林里没什么野兽,不过容易迷路,以后还是少来为好……”
“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罢了,再走走看看,前边好像就是封禁大阵……”
其实走过小溪时,陈朔便想起了那天。
那天从山洞里出来,一路上踩着山石,过一边是悬崖的山路,走过一条吊桥,云层在脚下,峭壁上好像还修筑着什么,或者只是错觉,那天他恍恍惚惚,跟着蹦蹦跳跳的陈尘走下山来,好像走了很久,走到了一片山谷间,而后便走了出来。现在想想,那个山谷是有些奇怪的。
他没说话,因为还没有弄懂这老头喊他上山的目的。
在过往的短短半月里,陈朔能够感觉到身前这老者的善意,他时常犯迷糊,但老者也很尽心地关怀于他,不然也不会托关系让他进入那座显然不是任何人都能进入的修行者的启蒙书院。包括刚下山时为他治病,给他一个山下世界里的身份——虽然那并非自己所想要的,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这个名字倒不算太糟糕。有时候,当迷糊劲儿从脑袋里稍微消失一会儿,少年也会思考,这老人家有必要对自己这么好?倒是不曾注意,身边那个六岁孩童对自己展露出的赤诚依赖。
想到陈尘,额头隐现汗迹的少年笑了笑。
不过这会儿也注意到,前边老者步履似乎毫无影响,想起昨夜的那番话,还有之前去伊山书院时,那位显然很厉害的院长躬身行礼的情景,他心里面再次确定了一件事——这老头也是个修行者。
就是不知道修为如何,有没有达到书上所说的元婴期大真人。
不过这世界上,真的有所谓飞天遁地的神仙?
终日沉浸在琐碎梦境和凌乱前生事的少年,终究无法想象人能够不坐飞机而通过自身的修炼飞起来,拥有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或者那些放前世早就被漫山遍野游客占据的青山秀水里,会有妖怪?莫名觉得荒诞。
但如果梦里那些还有模糊印象的画面是真的,这世界……怕是还要出人意料太多了。
然后他又想起了这段时间来一直心存疑惑的那个问题——这里是西游世界吗?
一时之间,再次陷入沉思中。
走得一段路,前边出现了一块宽阔平地,一座小小的山神庙立在一棵参天古木跟前,庙还没有陈朔高,但胜在惟妙惟肖,庙里泥塑的神像气度威严,只是可能风吹雨打,颜色有点斑驳。在小小的庙宇前放着一只碗,碗里长出了细小青草,香灰里还有些许未燃尽的香——想来也不算多么荒凉。
“先休息一下。”走在前边的老人指了指旁边古树下的一块石板。
这块空地在半山腰上,四周除却这一棵古树,四下里就全是些及腰深的野草,山风吹来,此起彼伏。陈朔坐下去,侧脸看向草丛中两道痕迹明显的路,暗暗松了口气,总算走出林子了。
老人并没有坐下休息,站在山神庙前看了看,而后跟少年淡淡交代两声,向着其中一条路走过去。
在山下时看天空云朵一团一团,这会儿像是靠近了许多,老人的身影就消失在白云之下,陈朔坐在那里,忽然之间又有些犯困。
—
仿佛无尽的乌云从天边涌来,雷电从九天之上劈落人间,电光撕裂开最深彻的黑暗,无边的海水仿佛沸腾了,海中巨兽抬起山丘一般的巨大头颅,竖起来的瞳孔里像团冷火,旌旗猎猎,远远近近,夜空被阻挡着,那些高达数丈的天兵天将,威武霸气的巨灵神,样貌狰狞的水族,他们冷漠而不屑地望着那道瘦小的身影。
那只猴子。
有斥责,手捧天诏的黄门大将声音朗朗,天地之间的风声雨声海浪声也无法阻隔那道声音。
也有战鼓声,密密匝匝,节奏紧促,像是举起的刀落向脖颈前的宣告。
有惊慌的声音,在无垠大海中的这座岛上,生活的原本都只是些初开灵窍的动物,缴天之幸,有一只猴子成了大妖,然后所有的小动物们也都因之成妖……但它们哪见过这样的大阵仗啊。
也有不甘的低吼,那些桀骜的,绝望的,或许不自量力的野兽,伸出爪牙,只想着死前可以做点什么。
然而不论岛上山上,海里空中,不管那些覆盖住这片天地的天兵天将或其他势力多么嚣张跋扈,他们都在看着那道身影。
握着一根棍子,沉默,却终于笑起来的猴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黑暗里,他仰起头来。
天兵里,有一人嗤笑出声,好矮啊。然后不过须臾,神情凝固在脸上。
那道身影上方的天空阴云破败,露出了一块如琉璃般的苍穹。
好……好高啊。
妖气冲天,终于止住笑声的猴子,把金箍棒变成挖耳勺大小。
“你们这些仙人呐……很像狗哎……”
“那便战吧!”
……
喘息的脸渐渐清晰,他的毛发上都是血,金色的是天仙以上,红金夹杂的是那些炮灰天兵,蓝色的是海里的那些螃蟹啊龙虾啊什么的。他吹了一口气,金光泛过,身上又恢复了开战前的寒酸模样。寒酸是寒酸了点,但干净很多。
他安静地看着眼前。
那是尸山血海,残兵败将,是一群色厉内荏狂妄自大的狗。
身后是眼神狂热的同胞,有的死了,有些还活着。其实他可以把所有来犯敌人都干掉的。
但他站在那里想着,或许有一天我会离开的啊,总有自己拿起刀枪去砍人的一天。
这世界多特么残酷啊。
该来了吧……这些人就是这么磨磨唧唧,不行,我还是先去吃俩桃子等着吧……
—
陈北斗——也就是陈老头走在山间的路上。
从到高兴镇至今已经有三年,他数不清自己多少次来过野人山了,或者说这里该叫做五行山,但其实真正意义的野人山,他从未进去过。封禁大阵万年以来从未消散过,以前是防备什么东西跑出来,而沧海桑田,很多事情已经发生转变,这里如今是防备着什么东西进去了。
他总觉得有些古怪。
来高兴镇之前,他也算是游历四方,去过许多深山大泽里的修行门派,以他修为,不说东胜神州,在这块广袤的大唐境内还是足堪骄傲的。不过他并未与人结仇,即便与道家不怎么和气的佛家寺庙,他也能凭着自己的身份走进那些藏书阁,看看那些年代久远的书。
那会儿他并未注意这座山,他是来找少主的,然后那个年少时便离开昆仑山的孽徒说这座山有古怪,他起了一卦,然后留了下来。
每天望山,看山,爬山,这座山,委实算是闭着眼也能摸着走到跟前……然后咫尺天涯。
只是隐约猜到这座山的名字叫做五行山,那是师父生前说过的。
老者走到山路尽头,风从山脊那端吹来,衣衫猎猎作响,他背负着双手,一改平时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猥琐模样,看上去,竟也像一座山。
他没有再走。
封禁大阵就在面前了。
他能看到透明空气里极细微的波动,有金光穿行于虚空之中,绵绵密密,无穷无尽。
“……一万年前,那里镇压过一只妖猴,算是大妖,没名字,要说多厉害吧也未必,不然怎么会被一座山给压死……杀了好多天兵天将,娘希匹的,据说比封神大战时还能折腾……他一个人啊,不对,是一个妖……陛下最后还是灭了他……他老师好像是个混元金仙,不过已经被天道宝典除名了,所以为师也叫不出来他的名字……他还有个师父,不过是个笑话,因为那死猴子还没见到那位师父就死了……”
东胜神洲有许多这样的神秘之地,或者封禁邪魔,或者镇压恶鬼,开天辟地以降,这天下,这三界究竟发生过多少次浩劫,又究竟有多少修为惊天的妖魔鬼怪被灭杀,谁能尽知?
不过若真死了,那倒不重要了。
只是这里的封禁大阵怎么好像依旧如初?
老人看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向着来路走去。
陈朔刚刚醒来,回过头去,看向的是另一条路,那天,他和陈尘就是从这里走出了山谷。
风不停息,云倒是聚集了起来,雷电在云层中翻滚着,他听到草丛里的声音转身看去,陈老头从那边走了出来。
“好了没?不累的话我们接着走吧。”
不久之后,两人站在一方石壁前。
“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老人对着石壁说了这么一句,而后转过身来,在清亮的阳光下笑着说,“因为你身上有妖气。”
少年陡然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