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长安城北九百里。
山是很普通的山,不高不低,不精致也不粗犷,就像关中无数大山里的任意一座,然而比之周围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和华丽雄伟的殿台楼阁,它看上去就有些过于朴素。也过于突出。
山上就像故事里说的,有一座庙,庙里没有神像,是满满的书。书前坐着一个人,他看上去和庙,以及庙下面的山都一样,质朴的就像稻田里月夜荷锄归的老农夫。然而庙外的几个锦衣罗裳、或者锦袍玉带的人站在那里,就把他衬托得很是突出。
他确实也很突出。
他坐在地上看书,庙外的人躬身站在门外阶下等待。
庙外有一棵树,树前是一个看上去破旧不堪的大缸,那座缸似乎许多年都没挪动过,看上去就像长在了地上。连缸上的字也模糊的厉害,似乎再过一载春秋,就会被雨打风吹去。不过凑近了看,还是能看到三个字。
这座山叫青山,因为山上长满了青草四季不枯。
这座庙叫古庙,因为庙里的历代主人都姓古。
这棵树没名字,但据说山上的老人种植过无数种树木,只有这一棵活着。
这个地方,和缸同名,叫尚龙池。
大唐第一修行圣地尚龙池。
老人坐在那里认真看着书,书是市井间常见的诗词集子,他一边看,一边拿笔在书中写写画画,表情认真,就像刚刚接触这个世界的好奇宝宝。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大喊了一声,“小九,快给爷爷拿杯酒来。”
不一会儿从庙后面走出一个少年来,一只手不停打着哈欠,另一只手端着一杯酒,走走洒洒,走到老人跟前一杯也剩了半杯。他也不看庙外跪着的那些人,径直从老人手里半拽半拖地抢过书,看到老人刚才借以要酒的地方,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爷爷,你的品位太差,这句古词遣词尚可,论意境还不如我最近写的那个。”
老人似乎不以为忤,鼓励眼前少年,“小九也会写词?念出来听听。”
少年闻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伸出手来,“爷爷啊,写词很伤身的,有没有什么龙须丹啥的先给我一瓶补补?”
老人没如何,倒是庙外跪着的诸人中有女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好说好说,你先念念。”老人笑着说。
“那你听好喽”,说罢清了清嗓子,对着两人面前的满墙书册念了起来,“我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心事都自己扛……”
老人无语,尽皆无语。而后外面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笑。
“不好听吗?”少年看向老人。
老人一边抽搐着一边伸出大拇指,这是眼前少年教给的表示佩服的一个手势,“贼好听。”
经过这么一通闹,外面似乎也不比刚才那么压抑。而背对着他们的老人,在跟少年笑闹过后,终于转过身来看向庙外。
“何事来扰?”刚才还是和颜悦色的老人此刻面色平静,却无形中透出一股气势来。
“禀师祖,这一次门中收徒名单已经列了出来,徒孙想请您过目一下。”站在最前的紫衣中年人抬起头来温声说道,同时手中的金线玉牒凌空飞向老人。
“不用看了,不就是想问我为什么收一名区区炼气期的徒弟吗?”
紫衣中年人闻言尴尬一笑,再不多言。
“你们都退下吧,宗岳你留下。”老人见紫衣中年人的表情,哪还不知道自己这位徒孙犯了倔脾气。
那位被称作小九的少年也要退下时,耳边传来老人的声音:
“九夜,你也留下来,毕竟不久之后,那个小孩就是你小师叔。”
名字奇怪的少年闻言站住了脚,本来高兴的脸色听到“小师叔”三个字时瞬间郁闷了起来,尚龙池如今的宗主宗岳看到了不禁一笑。
老人慢走几步踱到门口,看着门外山下的巨大城池,和远处关中的雄山绝岭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我们尚龙池立宗多少年了?”
“三千七百余年。”
“那你可曾知道为何立宗?”
“传承本门心法……”
“我们的祖师爷可不只是一个,而且你也知道他们本就不需要这样去传承……我们跟许多宗门都不一样……嗯,跟蜀山倒是还有些像……”
“你可知你师父去了哪里?”
“不知,但隐隐能察觉到在北边。”
“我派他去雪帝城了,我要他看住那一座城。”
“为何……妖族还能再南下?”
“你错了啊,妖族会北上。”
宗岳闻言脸色陡然间沉了下去,九夜站在一旁,发现自己师兄还是很有宗主气势的。
“不可能的啊,盘古族已经将那座岛封印了啊。”
“那如果盘古族这次不站在我们这一边了呢?”
“……”
“我们尚龙池明面上是护佑大唐国运,传承先祖留下的东西,其实不过是为着那件事的发生做准备而已……虽然很俗套,但确实大劫将至啊。”
“昆仑山应该知晓这些吧?”
“当然知道,如果能够依靠他们,我们那些先祖也不会离开昆仑了,哼哼……”
“……那我还是不明白,这跟这个小孩有什么关系?”
“他是破命之人。”
九夜不懂这个,但看到宗主师兄一脸惊愕的神色,也能猜出这很特别。
“很厉害吗?”
宗岳走后,九夜殷勤地给老人捏肩揉背,等他眯着眼享受时问了句。
“也许吧。”
应该是预言中的那个人吧。
门外暮色四合,城中华灯初上,天上星辰乍现,远处夜色将至。
不久以后,穿着一身干净青衣的陈尘来到了尚龙池,不久便被安排在三位殿主之一风云殿主门下,而住宿则安排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上,跟他同住的是一老一小。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尘每日里按着自己的心性修行生活,他并不同于陈朔,他睡懒觉,从心所欲,并不刻意努力,看上去无欲无求的多。但反而是这种自然而然的心境,让他道法修行十分顺利,这些他也并不多在意。
只是当中秋过后的某天,他再次破境,从而进入筑基期后,他有点想念爷爷和陈朔。那会儿他想,也不知道朔哥现在修行进步大不大。
山中很快就冷了下来,又过了两个多月,山中第一次下雪。
那天早上,尚龙池最高的山峰上,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收徒仪式。而在某座青山上,那位终年坐在书前的老人也站起身来到院子里,手抚陈尘头顶。
大雪漫天,长安城里某个道观,一位邋遢道士收起玉简,走出屋外。
而也正是这样的时候,陈朔正赤着上身在野地里跑步,雪花落下来时,他停了下来。
一声呼喝从远处传来,而后一根木棍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带着呼啸声飞过来直直捣向少年后背,但少年背后像是长了眼睛,只是侧身一躲,便将棍子让了过去,同时顺着棍子去势伸出手去牢牢抓住,棍子便落在了他手里。
“继续练!发什么呆?”
声音有些远,但陈朔并未因此掉以轻心,谁知道那个变态院长会不会再丢个石头什么过来。
他再次向着那道山岭中跑去,可能因为心情好,也可能这一天下了雪,陈朔的身形速度隐隐然又有了些提高。
这天训练结束后,陈朔没有马上回伊山学院,去渭南县城南边的小摊前等高老九。他倒不是要回去,而是等长安那边的消息。月前高老九说要去长安,专门过来问陈朔可有什么消息要带去给陈北斗爷孙俩的。陈朔便托他问问过年他们是否回高兴镇。
坐在那里点了一壶热茶,还不是太饿。可能因为天气太冷,还下了雪,这一日午后官道上并不像往日那般人多,他一个看上去身影单薄的少年,颇有些引人注意。但他自己并不在意,躲在角落里有点心不在焉。
秋试之后,他连跳两级进入了地字班,然后便成为了整个学院的风云人物,在之后不久的某天,他在图书馆里遇到了那位本来毫无交集的院长程知一,随后,他便知道了一个叫做“白楼”的组织。
那一天窗外夕阳西下,那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得志的中年男子跟他说了很多话。
“你自己思考一下再答复我,毕竟是做取舍……先跟你说说基本情况,你应该能给自己做主。”
“白楼主要处理的是跟修行界有关的事情,斩妖除魔,你道行还不够,但这个组织还有个任务就是收集情报,必要的时候可以杀杀人。对外来说,这是个不起眼的二流修行宗门——其实也算很强悍了,而对知情人而言,这只是一个归大唐修行者联盟管的影子组织……听不懂可以直接问。”
“而大唐修行者联盟……怎么说呢,这是个很松散的东西,相当于很久前有人定下来一些规矩,所有跟大唐产生直接关联的修行宗门都要去遵守,这些宗门便构成了这么一个联盟,嗯,也有三千多年了,尚龙池,便是这个联盟的发起者。”
“白楼的出现,则是因为九百多年前,有个前人预料到了一些情况,跟妖族有关,这说起来会比较长,我大概跟你说说……换而言之,我们这块土地其实并没有摆脱危险,而且比着以前可能更加危险,只是时候未到而已……出于准备,或者想早一些去确认些信息,那位前辈在洛阳成立了这么一个组织。”
“想成为白楼的一员,条件也极为苛刻,至少要十五岁筑基,灵种颜色也不能多于三种,会至少两道初阶法术,战斗力突出……除此之外,必要有决死之心和求生之念,要有意志和忠诚……”
“但其实这一切,也不过是能增加他们通过风魔谷的测试而已……而只要通过测试,便可以直接跳过所有步骤成为白楼一员。你有直接通过测试的可能,只不过在此之前,你可能要兼修武道。”
“而这,就你需要好好权衡一下得失。”
说到这里时,那位从说话时便看着窗外的中年男子极为认真地看向他。
“这些孩子们……他们来到这里,修行也好,学习也好,或者努力往上爬,说起来为了变得强大,为了进入哪个宗门,甚至为了求长生……其实都没错,但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方向。”
“但你不一样,你有执念。”
“其实白楼也不算什么……兼修武道才是我想要你去坚持的,这可能会影响你修为进度,但……”
那个傍晚,院长认真而坚决地对着眼前的少年说道,而后……
“哦,那什么是武道啊?”
“……”
“院长,我想回家思考一下。”
“行……若是答应的话,我会给你一个训练计划。”
“好。”
不久后,山洞结界中。
“可以啊,你资质这么差,死马当活马医吧。反正活成牛鼻子老道很没意思,还不如打打杀杀精彩刺激。”
猴子一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模样,陈朔倒是坐在那里想了很久。
“我决定了。”
“什么?”
“活的久不久也没那么重要,但我确实好想变得强大,然后出去做我想做的事。”
“啧啧,真傻。”
“怎么了?”
“没什么,记得勤加练习我给你的口诀。”
三个月了啊。少年抬起头来,面色平静。
这一天午后,雪越下越大,天黑时陈朔回到了学院,学院里人影寥寥,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毕竟时近年关。他径直走到院长居处,敲了敲门,不久后便走进那间书房。
“没等到。”
“明天我们出发吧……如果没其他差错,年前还能赶回来。”
“好。”
程知一看着少年转身离去的身影,有些感慨。
“程道友,你为何如此看重于这少年?”
“没什么,想起了我师兄而已。”
第二日,白雪遍渭南,一道长虹拔地而起掠向东南方。
那一瞬,长安方圆千里,只有区区五人心生感应。
青山上老者皱眉。
长安城道士翻身。
旧庙里乞丐点灯。
山岭里女孩撇嘴。
古井畔盲人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