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禁大阵之外,那座低矮的山神庙前,几乎第一次来这么多大小神仙,无一凡人。槐安那会儿跟其他人一样抬头看着山巅破云而出的那道金色光柱,但没过多久,光柱就消散了。站在最外围的那位值曹神将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而后不到片刻,场中只剩下三人,除了自己和那刚才相谈甚欢的上仙,还有个脸色蜡黄看上去有些不太开心的中年男子,槐安认得他,所以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拜见城隍大人。”
人间界土,广袤无边,自人族兴起至今,城郭繁多。天庭为维护三界秩序,于人族集聚之城池专设城隍一职。城隍,为一城及所辖区域的皇者,除了不得插手凡人事项,其余诸事皆为其管辖范围,比如一城之香火、祭祀、阴阳、气候等等等等。总结来说,城隍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土皇帝。
此人即为渭南城隍。
天下城池,在天庭的档案里被分为十八等,以第一等最尊,渭南县城为第九等。听起来好像不怎样,但这样的城池在北俱芦洲足可以做一国都城。
所以就连陈北斗,也回头向着这位城隍点了点头,算作打了招呼。
“长安城隍司渭南城隍程烈拜见前辈。”
陈北斗听到前辈二字,不禁一笑,“不用乱猜,我不会干涉你们的差事,只是在这里等个孩子。”
“孩子?”程烈转头看向一旁兀自有些懵懂的槐安。槐安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位不知道隔了几层的上司在问自己话,于是将之前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城隍听完,再次拱手向着陈北斗笑着说,“前辈见谅,兹事体大,所以要问的详细一些,之后还要跟上神汇报一下。”
“无妨,你若能等,等等也行,正好问你几件事情。”
“前辈请问。”
“这座山……到底关了什么?”
“小神不知。”
“那这座山里都有什么?”
“小神亦不知……据说这里是上古一处战场,但具体情况如何,我也不曾知晓。”
“那刚才那一道金光是什么?”
“……怕是什么宝物要出世了吧,前辈觉得呢?”程烈表情略有为难,但嘴下却是极会说话。
“你这城隍……看来以前是官场中人。”陈北斗戏谑一句,而后转开了话题,“放心吧,我不会跟你们抢什么宝物的,你也别试探于我,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给那孩子治个病,顺便看看这座山。”
程烈连道不敢,最后或许是为了活跃气氛,倒是介绍了下自己,果如陈北斗所说,他生前是傲来国凤尾郡一郡太守,因于民有德死后成了鬼仙,因缘际会被封到了渭南县做一县城隍,论出身比着身边不入天庭玉册的树妖槐安不知高出多少。
槐安站在最后也不说话,很多事情,在这天的槐树下,自己也是第一次知晓。
午后的某个时刻,蝉鸣阵阵,在林子尽头草丛那边,那片山壁上突兀的走出来一个人,然后在陈北斗赶过来之前,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正是陈朔。
第一时间,陈北斗便将自己元神渡入陈朔魂枢,然后发现,果然,那一丝妖气已经荡然无存。他压下心头疑惑,抱起地上的少年,也不多与山林中的两人解释什么,径直离去。
“这人是谁?”确认陈北斗的身影离开了这片山林,程烈背对着槐安淡淡问道。
“我也不认得,三年前第一次出现在这里,但今天是第一次唤小神出来。”
“那个少年又是谁?”
槐安愣了一下,想着要不要跟这顶头上司交个底,其实自己并不认得那孩子,但自己的重要职责之一就是记录下每日里进出那座山的人,如果说不知道,恐怕这位心情不好的上司不会罢休。那就按照刚才给那位上仙所说的再说一遍吧。
“那是个孤儿,一个多月前跟着父母从山那边过来,遭了山匪,这孩子当时逃进了山里。”
“那怎么会扯上那位九品散仙…”
“九品散仙?呃,对了,刚才跟上仙聊的时候,他说这少年是他家里的一位少爷救下的。”
“他还问了什么?”
“也没有,就是些山里发生的小事……”
“以后见到外来神仙休得胡乱讲话,整天闲着无事在这里消磨时光,浪费我渭南香火念力不说,还不务正业,你以为我不知你平素所做的那些事情吗?你为山神,当守护一方子民,怎能庇护那些狐猫虎豹……以后须记得将每日山上来往之人记录下来,每旬报于山下土地……”
“再敢玩忽职守,休怪我断了你数百年修行!”
槐安被眼前男子眼里的阴冷所慑,于是跪了下去,连呼不敢,程烈背着手,也不见如何动作,转瞬便消失在了这山上林中。
良久良久,他才站了起来,背后冷汗直流。
幸好,幸好知道的不是前几天发生的那件事,也不知那几位凶狠的山妖现在到哪了。
他望向山下,那是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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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朔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陈尘抱着一本书坐在床头前翻看着,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碗白粥。他动了一下,而后陈尘的视线便移了过来。
“朔哥,你总算醒了。”
说了很多次都没用,他觉得朔哥这个称呼很别扭。不过陈尘似乎第一次喊就习惯了。小孩子看到陈朔醒来,竟然伸出手来像个小大人一般摸陈朔的额头,“你昨天发烧很厉害,让我摸摸是不是退烧了……嗯,看来没什么大碍了。”
“小鬼头,装模作样。”看着煞有介事摇头晃脑的小孩,陈朔不禁笑了起来。兴许真的是感冒了一场,喉咙还有些不舒服,笑着笑着就咳嗽了起来。陈朔坐起身来,摆摆手示意陈尘自己没事,而后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间。
“昨晚下雨了?”
“嗯嗯,下得好大。”
陈尘走在后面,嘴里叽叽喳喳,“爷爷说今天不让你四处乱跑,要你静养几天……”
“又不是老头子,静养个什么鬼……呃,陈尘,那碗粥是你煮的?”
“不是,是隔壁高叔叔送过来的。”
“好吧,就说嘛……这点吃的哪够,你身上带钱了没?我们去买点好吃的……”
路上知道自己昏迷了一天,他倒没表现出什么来。陈尘不喜欢问什么,但这次得知朔哥去的是上次那个山洞,他心里还是有些好奇。他听爷爷说过,那座山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而且即便进去了,每个人走的路也都不同。也不知道这次朔哥都遇到了什么。
陈朔自己也记不清,更不要说跟陈尘讲了。他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向街头走去。
陈北斗平时在十字街西南的一家茶馆门前摆摊,旁边不远就是早餐摊子。这一日清晨,可能因为下了一夜的雨,夏日阳光落在身上不是那么的炎热,街上的人比着平日多了一些。陈朔陈尘俩人吃早餐的时间里,看到街上陈老头的算卦摊前始终都有生意,看老头的表情就知道今天运气不错,来的都是出手阔绰的好主顾。
少年看着那位老人,发了一会儿呆,吃完后带着陈尘直接回去了,没有去茶馆听老刘说书,这个点儿,老头子应该刚开始讲吧。不过得去练习《引气诀》了。
这一天中午,少年短短一个时辰便练习到了第八式。
陈北斗回来时,少年正在太阳底下练习第九式,老人站在院子门口安静看了一会儿,眼里流露出淡淡的赞赏。
等陈朔练习完走到树下,才看到一旁手里拿着布幡的老人,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昨天之前,陈朔还觉得这老人或许真的有一些本事,但骨子里还是个神棍而已,但昨天他在自己跟前轻描淡写地植下神念后,这老人在他眼里陡然间高深莫测起来。
“不用拘谨,你该怎样还是怎样。对了,你的感冒好了吧?”
“已经好了。”
两人在院中聊了两句,陈尘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下午的时候,老人趁陈尘睡着,将少年喊到了院子里,两人在树下聊了大概一个半时辰,而后少年知道,第二天老人就会与陈尘离开这里去长安。
这一晚,陈朔练习完《引气诀》第九式,搬了一张梯子爬到了屋顶上。
目光很容易就越过了院子里的那棵树,看向远处,原野间的山丘村落,直至镇子南边的那片巍峨大山。硕大的月亮从山的另一端升了上去,整个世界都沐浴在一片银辉里。
他闭上了眼睛。
不久之后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没有睁眼,知道是陈尘那个皮孩子。
“朔哥哥,你在看什么?”
“看月亮啊。”
“月亮有什么好看的?”
“我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
“大又有什么好看的……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在想谁。”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聪明呗。”
“……”
陈朔想起来前些日子在伊山学院,那一晚是朔月,周天漆黑,连星辰也被夜色遮了个严实。那一晚也是搬了个梯子搭到屋檐上,爬上屋顶躺在那里看着夜空。他想自己以前肯定经常这样躺着。身下是大地,眼前是天空,中间躺着一个我,张开双臂,咦,这他妈又是谁?
“你俩下去早点睡。”
老头儿的声音有点扫兴,但两人也只好乖乖回屋。
“朔哥?”
“嗯?”
“你上去干吗?”
“吹风啊。”
“真的吗?”
“假的啊。”
“你是在想念谁吗?”
“睡啦睡啦……”
夜里的风穿过窗,带着不知名的清香从山野间吹来。黑暗似乎也温柔起来。陈尘抓着少年的衣服睡着了,只是少年未眠,依旧看着那片纯粹的黑。
夜空这么空,我能想念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