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
整个兰台宫宛如白衣素裹。
瑶姬也没想到楚宫中的四季如此分明，才刚刚过秋季，眼看着冬天将至。风吹过，有雪花轻飘飘地落下。她喜悦地望着窗外，这样粉雕玉砌的腊月，唯有宫墙内外有墙角数枝梅。瑶姬恍惚记得，不远处还有一片傲然绽放的梅花林。
想了想。
她决定私自出门去转一转。
瑶姬自幼喜欢雪花，那种白净无暇的颜色，似乎能掩埋人间很多龌龊事。于是，她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银色狐裘，带上那把宋玉送给她的青竹伞，望梅林深处走去。云层上洒落斑驳的光影，清雪点缀着苍穹更如啸唳九天之上。
雪落一地。
瑶姬逐渐往深处走去。
梅花林中香飘四溢，清远而高洁。就在瑶姬手中拿着伞把玩梅花时，竟意外在梅林中央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雪衣宛若沐了月华，清寒飘逸。而宋玉正在梅林中编曲和作赋。不远处，有无数莺歌妙舞的舞姬们正在排练少司命祭祀之舞蹈。
寒芒若星。
瑶姬未曾想会在宫中巧遇。
就在她还在犹豫是否应该上前打声招呼时，一个模样清丽的姑娘却从舞姬中跑出来。她穿着一身红衣，年岁估计不大。但瑶姬看那模样却不是普通舞姬打扮，而更像一个娇艳的公主。举手投足间，皆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雅高贵。
她跑在宋玉的面前。
相隔太远，只能望着他们在谈笑。
有那么一瞬间，瑶姬认为这是她今生看到的最美的画面。举目四望，不仅有漫天如絮的白雪，还有一望无际的梅林。清澈如昔。暗香浮动。在一剪寒梅处，有一抹清淡的白和一抹妖娆的红。男子修若冰玉，女子倾城之姿。
仿佛是一幅臆想中的画面。
美好的不真实。
在冰轮月影下，不远处的水晶帘斜斜洒下一幕幕流光。而几案前竟还摆有一把精致的古琴，蚕丝弦，檀木琴。这时，宋玉坐在古琴前正在弹奏，泠泠琴音，清流虚渺。而那位小公主就坐在一边，又崇拜又爱慕地望着他。
瑶姬失笑。
半响，她径自转身而去。
近些天，瑶姬曾听说楚宫中将有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少司命祭舞，就连赵国的君王赵丹都会前来观摩。所以，最近后宫中侍女们都忙的人仰马翻，不敢怠慢。看来这次领舞的就是那位小公主，而编曲的就是师承屈子的宋玉大夫。
她凝望手中的青竹伞。
犹豫片刻，瑶姬将它抛弃在阵阵的风雪中。
唯有天地间一片虚无。
而这边正在忙于编曲的宋玉却浑然不知，他正在认真地调弦试音。这次楚国的少司命祭舞不似平常节日的习俗，更关系到楚赵两国之间的联姻大事。因为西北的秦国日趋强大，而让中原腹地的诸侯国皆是戒备森严，不得不以连横而抗衡秦国。
政治联姻。
通常都是两国之间各取所需。
虽说楚国中市井民间的辞赋子们多有抨击和亲政策，但这无疑是两国之间最见效的办法。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这样的话宋玉也曾听过，但殊不知，再厉害的将军遇见这样乱世争霸的诸侯国，也只能望而兴叹。
芈檀公主。
就是这一次的牺牲品。
因楚王元的膝下唯有两位庶出公主，芈檀和芈禅。两位公主的模样和年岁都相差无几。虽说这只是个寻常的政治联姻，但诸侯君王总有几分选择的余地。而赵王-丹本人就更属意以精通琴棋书画又贤良淑德而闻名列国的芈檀公主。
更多时候。
甘于平庸会比鹤立鸡群更好。
那赵王-丹在年少执政，如今在位11年。在今年年初，赵国王后病逝在都城邯郸。也是在今年年初，赵王-丹因中秦国丞相范雎的反间计。他临阵换将，用纸上谈兵的赵括换下纵横沙场的老将廉颇。从而导致赵国45万精锐铁骑被秦国大将白起全部斩杀，后来幸好有魏国的信陵君窃符救赵才勉强缓过一劫。但赵国国力衰竭，急需诸国联姻，以重振国威。而它若想联姻，自然就要联合诸侯国家中最强悍富饶之楚地。
宋玉有些遗憾。
芈檀却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雪落无痕，香掩梅林。芈檀拍一拍身上的落雪。她练舞练的有些疲倦，芈檀拿着香帕擦拭着脸颊汗水。她偷偷回眸望一眼仍旧在修改乐曲的宋玉，耳廓不免有些羞红。这世间恐怕不会有比他更加英俊仙姿的男儿。他仿若满地珠玉，璀璨漫天的雪光。
多少年来。
这是她心中藏匿最深的心思。
若不是芈檀知道这次的编曲人是宋玉，她才不会愿意主动请缨跳这么麻烦的少司命祭舞。在这些天里，她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宋玉。他编曲，她练舞。画面中有说不出的和谐。可惜那宋玉常年表情冷漠，看不透彻。但再过一年，她就向父王陈情。
若她嫁给宋玉。
芈檀脸色羞红地走过去。宋玉望着她走过来，示意她跪坐下，并娴熟地给她烹茶。芈檀接过暖融融的茶杯，心中更是欢喜。徐徐的雾气挡住她晶亮的眉眼，她轻声说：“宋玉，你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呢。屈子能教授出你这样的徒弟，也肯定不枉此生吧。”
“休要胡说！”
有几片梅花飘落宋玉的发梢。
“在春秋时，鲁国的大夫叔孙武叔曾说‘子贡贤于孔子’。而子服景伯把这一番话告诉了子贡。子贡却说：“如果拿围墙来作比喻，我家的围墙只有齐肩高，而老师家的围墙却有几仞高。如果找不到门进去，你就看不见里面宗庙的富丽堂皇。”
芈檀郁郁道：“你是不是在暗讽我？”
宋玉轻笑：“你想的真多。”
芈檀立刻笑意盈盈地说：“那你说说看，我和那些舞姬们究竟谁跳的更加好看些？这是我第一次跳少司命唉。这般重要的神灵我定是不能出任何差错的。一想到那天祭祀会有很多宗族前来参加，我的手心都紧张地冒汗呢。”
宋玉淡声说：“平常心态就好。”
芈檀轻叹：“唉。”
宋玉望着她有些失望的神色，安慰道：“你更好看些。”
“真的？”芈檀惊讶一下，心中宛如被抹上一罐蜜糖般，她连连问：“你真的觉得我比较好看吗？宋玉，你曾经见过这么多跳过少司命祭舞的女人。那你究竟喜欢什么类型的呢？你生于名门贵胄，早就应该是娶妻生子的年纪了吧。”
宋玉清淡说：“顺眼就好。”
芈檀犹豫片刻，轻声问：“那我顺眼吗？”
宋玉突然抬头望着她。芈檀略有些惊慌，立刻将双眼中的某些情愫掩饰回去。宋玉微微蹙眉，心中却唯有悲凉一叹，冷声说：“公主切莫说笑，还是喝杯热茶暖暖身体吧。”他将刚刚烹好的茶水递给芈檀。芈檀虽不解其意，但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夜半将至。
今天的练习就此结束。
宋玉拿着出宫的符节走在梅林中。天空中似乎在飘着永不会消散的冰雪。他一袭白色狐裘，在月色中更显光华。就在这时，宋玉突然望见一柄熟悉的青竹伞。他的脚步停顿半响。宋玉蹲下来久久地凝望着这把几乎被白雪掩盖的伞。
那是他的伞。
他曾经送给一个很顺眼的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