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之水自雪山而下,经数千里至江淮一带已趋于平静,宛如翠带般,将金陵城割裂成两块。而在这金陵腹地,长江南岸,有座山岗,因约九百面前,梁天监年间,有高僧于此说法,生动绝妙,竟感动了佛祖,以至天降落花,如雨繁密,故而此地后世称之“雨花台”。乃是一绝好登高览胜之所,千百年来,多有诗文传颂。这雨花台上有一座古朴双层阁楼,不知何朝所建,倒是远眺佳地。
这一日,黄昏时分,有一男一女二人,登临雨花台,拾步来到这阁楼上层,扶着栏杆,有说有笑地欣赏美景。那男子看年龄当已过而立,身着淡青色长衫,背着一口普通的制式长剑,腰寄白色板带,或是为方便登高,青衫下部被卷起插进板带里,露出白色及膝长筒袜,脚穿米白色平底布鞋。双目炯炯有神,目上眉毛浓淡适宜,鼻梁微隆,两鬓长发垂肩,自有难以明说之气度。再看那女子,一身黄色衣衫,青丝及腰,尾部用白色条带绾了起来。面容姣好,目光清澈中透着狡黠,不同于一般江南女子所谓的眉如远山,一对眉毛微浓,甚是英气逼人。
若是有武林人士在此,会惊讶地发现这二人,正是成名已久的白和静和“书中寻剑”方秋实说起这方白二人,都可谓名师高徒。
若说谁是当今第一剑客,恐怕争论十年也不会有结果,但若论谁的剑最狂最豪气,大概近九成的人都会是一个答案--“一剑纵横”秦樾,此人五十年前一剑挫败江南七省四十余位高手,堪称一代名家,而这方秋实,便是其二弟子,说来也奇,方秋实在剑术上没继承乃师大开大合之狂妄,反是走精密一道。又因其书卷气颇重,故而得了个“书中寻剑”之称号。
再说那白和静,此女师从蜀中“追魂枪”赵鹤翔。其师靠手中丈二长枪名震川中武林数十载。而白和静未步师门已有之境界,以长枪为基,融会贯通于短枪,自成一派,手中三尺银枪声名远扬,可谓后起之秀,武林中师辈人物多有赞许。
寻常人只道此二人,一在江南,一在川蜀,当井水不犯河水。却不知二人数年前,因机缘巧合,有幸结识,惺惺相惜。这几年来,多有来往,更是早已相互倾心。此番二人到南京,正是因为陕北有恶徒靳沐屡屡作恶,二人合力追杀至此。
今日,因天公作美,更兼雨花台极富盛名,再加上几日前失了靳沐行踪,一连寻了三天,仍毫无头绪。故二人赶着傍晚时分前来观景,稍作歇息。
时维六月,已是初夏,尚不炎热,雨花台上却不见人影。方秋实双手撑着栏杆,放眼远望,远近树木,一派郁郁葱葱景象在夕阳下沾了些金黄,深密的让人看着有些寒意。林间偶游微光透出,正是湖泊。天际,波浪状起伏的,是连绵的群山,所谓“山围古国周遭在”是也。
方秋实在阁楼上站了一会,但整个雨花台仍是只有他二人。方秋实不由地叹了口气,白和静本双手托着下巴,沉醉于美景中,此时听他叹气,便转过头来,等待着下文。
方秋实舒了口气,摇摇头,看着白和静说:“我行走江湖已有二十余年,行侠仗义不曾稍有怠慢,但今日才发现过去所作是多么的可笑。”忽然间,一声巨响从南京城外传来,整个南京皆可听见,方实秋苦笑了一声。略带自嘲地说:“我的所作所为,在这王权之争前,是多么的无力。或许,还比不上九品小官所作。”
风徒然大了几分,还夹杂着一丝腥味,白和静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秀发,玩味地看着方秋实,调侃道:“难不成,你准备退隐?”出人意料地,方秋实并未出言反驳,倒似在沉思。见此情景,白和静皱了皱眉头,片刻又舒展开来,似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改口吻,盯着方秋实的双眼,庄重地说:“若是,你真地退隐江湖,我和你一起。”
“静儿,你……”尚未说完,便被白和静打断,她笑容明媚地说:“没有你的江湖,未免太过无趣,还不如和你一同隐居。”
方秋实一时语塞,只将目光投向远方,以逃避身边人秋水盈盈的双眸,气氛颇为尴尬。过了一会,他收回目光,凝视身边的窈窕淑女,郑重的承诺:“静儿,待此间事了,我便禀告师父,和你一起去岭南隐居,不再管这纷扰世事,看看那的湖光山色,逍遥一生。”
“好,我等你。”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白和静低头看着脚尖,到底是女人。
轰!轰!城外又传来数声巨响,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整个金陵似乎都在这声音中颤栗。不用说,又是燕军在攻城了。这场叔侄之争,从建文元年,一直打到了如今的建文四年,真可谓山河破碎,时有“淮以北鞠为茂草”之说,可见一斑。而战至如今,大局早已明朗,建文帝大势已去,不日间,燕军就当攻破城门,直趋黄龙,龙椅上的皇帝危在旦夕。
宁静晚景、浩大江山在战乱中显得如此脆弱,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方秋实的思绪也被拉回了现实,他叹了口气,感慨地说:“自古以来便都说金陵王气,多有建都于此的。但远说三国、宋齐梁陈,近话本朝,定都此地的,却是没有一朝长久的。看来这王气,不是这么好锁住的啊!”
听他说的凝重沉痛,白和静也不由地敛了敛容,看着天边一丝余晖说:“这天下是谁的,又有什么不同呢?都不过是一人之私产罢了,心情好了,便对它好一点,心情差了,便拿来出气。真正苦的,还是百姓。成王败寇四个字下,堆积的是寻常人家的血肉啊!就拿现下来说,朱棣若是攻下了这金陵城,说不得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这点,你可以放宽心。”对着白和静疑惑的面容,方秋实解释道:“多年前,朱棣曾欠我师父一个人情,前一段时间,我接到师父的信,他正赶往燕营去劝说朱棣不要开杀戒,想来此时应已到了。”
“噢?”白和静显得颇为惊讶,她想不到,隐居山林多年的秦樾竟与当世雄主有所交集,而且看情况,燕王朱棣还欠了他一个不小的人情。当然,各中隐情,方秋实不说,她也不便去问。
方秋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但是,这件事,师父并没有和我说,我也是读完信才知道的。不过,按师父信中所说的,他是很有把握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白和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再提这件事。“我突然对朱允文有点好奇。”蓦地,白和静毫无征兆地说。方秋实睁大了眼睛,显然对她说的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说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几年前还号令天下、一言九鼎,现在只能龟缩小城、朝不保夕,而且夺取一切的,还是他的叔父,现在的他又是何种心境?”
“他可能是一个好人吧。这几年的赋税与洪武年间相比,降了许多。整顿吏治,宽松典刑。”方秋实回想着他所听说的关于建文帝的事,毕竟是武林中人,走南闯北,对民间情景还是非常了解的,“洪武年间的冤狱也有部分得到了昭雪。继位不久,便敢于纠正先皇之错,从这点看,他算是一个仁慈的皇帝。”
“是啊,这几年各地的情况都有了很大改观。如今陷入这样的地步,反倒是有些可惜了。若是给他十年,说不定会造就一个全新的世界呢?”白和静似乎对建文帝较为赞许。
“不会的,他不适合。”方秋实感觉白和静的想法太过天真,摇了摇头说:“他不适合当皇帝,当皇帝必须要够狠辣才行。仁慈怀柔,虽会让百姓感恩,却难以驾驭百官,日久难免生变。狠辣冷血,虽会让百姓敬畏却能巩固王权。还是拿此番燕王谋反之事来说,王权之争,双方都绝无退路,而他却下令要活捉朱棣,这可是大大方便了燕军。若不是这道命令,恐怕朱棣早已命赴黄泉了。想在龙椅上坐长久的人,必须狠辣。这大概就是身为皇帝的悲哀。”
哒、哒……不知何时,天中聚起了乌云,小雨淅淅沥沥飘落,远近景色都已看得不真切,原先舒适的微风也变的寒凉。本就是傍晚,此刻更显得有些天昏地暗。阁楼上,雕花门窗吱吱地摇摆,栏杆旁的二人,衣袂飘飘,在漫天的飞雨中,渺如沧海一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