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时值夏日，莫离山岚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也挡不住炙热烈阳的烘烤，山脚下一个小山村却依旧宁静，潺潺小溪穿过村子流过村口的那块残破石碑，上面想来应该写着村庄名字早已被风霜腐蚀的看不清了，一个穿着灰布粗衣的少年枕着左臂躺在石碑下，一缕黑发斜斜的搭在英俊的脸庞，划过如剑般的眉毛和紧闭的双眼，灰色的衣袖下纤长的五指微曲，怀中放着本手札—小游众生界手记。
突然，少年睁开双眼，顿时整个世界都变的明亮了起来，少年仿佛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带着淡淡的笑意又缓缓的闭上双眼。
“小斐，莫师傅在后山找了你半天，原来你竟然躲在这里偷懒”随着一道轻灵悦耳的声音响起一道娇小的身影落在石碑旁，来人一袭明黄色的衣裙身形辗转间自有几分天真烂漫的动人气质。少女径直在少年身旁坐下，动作好似熟悉的已经做过千万遍，就如十几年来每个早上、下午、夜里，少年拿着书，少女坐在他的旁边。
被叫做小斐的灰衣的少年仿若被打扰美梦，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转过身去接着假寐，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愈发明显了，很安心很平静。
“好了，小斐，别装了，偷笑什么呢”黄衣少女鼓着嘴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莫师说了，你要是再不去，就亲自去找文叔，看你回家文叔不收拾你”少女威胁道。
“文斐，你个小崽子跑哪里去了，鸢儿找到他叫他来道观。”一道苍老的声音自山岚上传来，声音十分苍老，可是能从山岚上传到这里，必定豪迈，才能在山风中不被吹散，而且好似还能闻到声音中淡淡的酒气。
“时间到了？”少年本想继续假寐，可听见远处传来的话语无奈的坐了起来，消瘦的后背轻轻靠在石碑上。
十年之前莫离山上走下来一个人，浑身是血，初入村子时，便直奔内里一户文姓人家，一夜之后这户人家多了个孩子，取名文斐。第二天村中好些老人都去看了，好似商谈些什么。从那以后莫离山上多了个小道观，道观里多了个自称莫师为替苍芒传受道典而来的人。村中也多了个小孩。
“好了，小斐，莫师天天在我耳朵边唠叨‘我收集的典籍被那个臭小子正着读反着读，早都熟到不能再熟了，一让他好好修道就不知道躲哪儿去了，白白浪费那上好的天赋’，我都快听烦了”明黄衣裙的少女撅着小嘴一副生气模样的说道，更添几分天真烂漫。
“好了，鸢儿我先回家，等会儿就去找莫师”文斐缓缓战起身来摸摸了少女的头“村子里谁不知道青鸢妹妹是天赋极高，是莫师的宝贝疙瘩，莫师对你最是疼爱，你怎的不帮我跟莫师说说”
“什么青鸢妹妹啊，我比你大几天好不好，莫师都说你应该叫我师姐”叫做青鸢的小姑娘十分不满，伸手回敲了敲文斐的头接着道“再说了说什么呀，莫师已经发话了你要是不好好跟着他学道，就让文大叔把你名字写在上今年秋试的报案上，呵呵。。”
青鸢说着好像觉得此事十分有趣，话还没说完自己却笑了起来，笑声如百灵鸟儿轻悦灵动，正是人如其名。想来也是以文斐清淡性格，如果秋试有成，本是简简单单的冷清人儿，待得以后却要立于朝堂和那些机敏老头子争明论辩，那般场景只是想想都觉得好笑，哪怕是立于出云帝国的高高庙堂。
她不知道，其实这本来就是文斐的意思。
出云国是这浩渺的众生界下凡俗第一王朝，其势几乎已遍及此界，只有少数地方未在掌控之中，而这每年的秋试正是出云帝国选拔人才的方式，每当临近秋日包括九州四海各地的青年才俊以及各大世家、藩国和宗门入世修行之人都会汇聚到出云之都—安都，参与种种比试。这是举世盛典就连东海之滨和南疆巫族都会派人前来，那等盛况必然浩大。
而且有不少不为人知的才俊，要借着这些机会，或是进入王朝，或是进入道统之下的各个宗门。还有很多人只是为了证明自己。
听到少女的话语再想想去秋试上与天下俊杰争锋的场面，文斐无奈的笑了笑，紧紧的握了握拳，双眼缓缓变得坚定道
“好吧，青鸢师姐，我先回家看看大叔，然后就自去找莫师，看见青叔记得代我问好”言罢拍了拍衣摆上先前沾染上的些许尘土，径直向村内走去。
不知为何看着文斐消瘦的身影，青鸢总有种仿若要失去什么的感觉，这感觉来的很奇怪，因为没有原因，文斐没有离开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那一声青鸢师姐。
“好奇怪啊，小斐不是从来不叫我师姐的么”
想起了十几年来身旁的身影，在清晨的河边、在晌午的山岚、在夜月的茅屋那一直捧着书的人。
文斐行走的步伐很奇怪，每一步就像一首诗，有特别的韵味。一路向村子最里面行去，村里只有几户户人家，而离此地不远处便是东郡第一城凉州城，也偶有书信会传道那山间的茅屋里，可好似世间根本没有人知道这个小小的村庄，从来不曾有人来过。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正是如此。
一路行来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木匠林叔不知道又是在给谁家小孩做木马，董大婶依旧在那块石板上洗着衣服，经常待在他身边的小孩，蹲在不远处的岸边逗弄着水里的几尾细鱼，萧大叔依旧磨着那把锋利的猎刀，几个爷爷奶奶在院子里晒着太阳，一切还是那么安静平和。
走到最里，文斐缓缓推开有些破败的房门，只见堂屋里那缺了一只角的桌上放着一封手札，远远地能看见上面写着鲜红的四个字秋试名帖，一个身穿白衣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桌前，细长的眉毛紧紧地皱着，双眼盯着手札，本应笔直的脊梁，也略微有些佝偻，好似遇到了什么痛苦且难以抉择的问题，连文斐推门而入的声音都不曾在意。
“叔，把我的名字写上去吧”文斐静静地在门口站了会儿，才缓缓的说道
中年便是青鸢口中的文大叔，村中人都叫他文远山，取才气高绝如远山之意。也是将文斐自小养大的人，虽然文斐随其姓，但是文远山还是坚持让文斐叫他叔，不是父也不是文叔。
“你.决定好了，这条路可不好走”听到说话声文远山缓缓坐直身子，抬起头看着文斐很是郑重的说道
文斐走到桌旁坐下，看了看手札上那鲜红的字迹，又扭头看了看窗外正绿的榕树那光滑的树干，右手捂着胸口说
“我会走的，如果前路实在坎坷一般走过就是了，而且说不定路上风景不错”文斐傻傻笑着，连笑起来也是那么平淡。但是到底会走去哪里呢。
文远山盯着他的双眼看，好想要从中看出丝毫的犹豫，很久之后他发现那双眼睛里出了平静没有其他半点涟漪，又看了看文斐捂着的胸口的衣服，叹了口气道
“你决定就好，平淡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着打开手札抬起衣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方黑色的印章缓缓地印下“晚上去见见莫师吧”声音有些干燥，说完合上手札，抓起桌上的茶杯却发现杯中早已没了茶水，拿着茶壶往茶杯里倒
文斐起身接过茶壶恭敬的给杯中添水，看着在杯中浮沉的茶叶不语，缓缓地倒满水，好像能看见莫离山岚那间道观透过窗柩投在茶水中的影子慢慢平静，其实窗外还是那颗榕树，哪里能看见山岚上的道观。
夜里，新月初上，银辉布满林间，夏日里夜风是酷暑时比较冷静的东西，抚动枝头的叶子熙熙瑟瑟掩去夏虫的鸣叫声。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宛然成独笑，数声玉笛在沧浪。”淡淡的声音从山岚间那破败的茅屋飘到林间，声音苍老却依旧豪迈其中依旧夹杂着淡淡酒香。
“莫师今儿怎的这么高兴，夏意正浓饮酒呤诗好雅兴啊”文斐从林间走出来，依旧是那身灰衣依然如此平静。轻轻推了推茅屋门扉，里面被什么挡住了
“前人夏诗一首，答应我明日入了浩然境，你便进来”苍老的声音不急不缓道
“莫师这是又要为难我么，老头你真是不放心啊，浩然之前可是还有平心静气之境那是那般想入便入的，而且小兔崽子我可是对修道并无兴致”文斐无奈道
“哼，小兔崽子别说那些废话，要是心中没货与其让你前去秋试给我丢人，还不如现在就打折你的腿”话语打乱了先前高雅的氛围
“这么狠，好了老头跟着你十年来看完了你当初带来的所有典籍，后面的路让我自己走吧。。”文斐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接着道“为何修道，不外超脱世外求个大逍遥大自在，可是连心意都不可遵从又如何逍遥自在”
“吱呀”残破的房门缓缓开启，文斐正想前行
“好了，你既早早已决定了，尔下也见过我了，要走便走吧，只是你不曾修道，平心、静气、浩然、无为连这些小小境界的人你都打不过，如何做自己想做的事”屋里穿着灰衣的老头抬起干枯的右手挥了挥，宽大的衣袍着身更显得身形消瘦，一道纸屏后一方竹床上一个石枕随处散落的书卷，显得那么孤零零，冷清清。竹床上挂着把剑鞘却没有剑。
看着远远夜空中那片厚重的云，握了握笼在衣袖中的手，文斐觉得自己的心也紧了紧，看着老头干枯的手欲言又止
“我还能活好几天，不用担心了，至少等着你叫我师尊那天”老者眼中划过当年那道雷霆，好似不想多言，费力的挥挥袖袍，茅屋缓缓关闭
远远那片乌云飘摇而来，文斐觉得自己的脸被什么打湿，好像是要下雨了。
“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茅屋前的人已经不在，只留下淡淡的话语被夜风吹去远处。
“往事如尘，新夏已至，这路确实行不尽，可是夹路的又哪里只有桑麻，太平人也不是想做就可以做得了的”
“你若真想做个清净人，村里没人赶你走的”
苍老的声音在茅屋里缓缓飘荡
“你确定让他离去是明智的”不知何时文远山站在莫师身旁问道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我既然已经劝过，就不要强求了”
“但是小斐与这些往事并无太多关联，又未曾修道，身负这些责任是不是太重了”
“这是他的缘法，他终究不是这界里的人，他走时记得把那片枯叶给他”老者说完便不再言语，仿若是有些累了，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不是此界中人，终会有离去一天，离去之时不应有所牵挂。就像文斐自己说的，他是会走的。
文远山比文斐先回到家，等文斐提着被山中夜露打湿的衣服前摆，回来时，递给他一个浅黄色的包裹，里面放着换洗衣物、几本手札和名帖。远远看去不像是包裹更像一张铺开来的枯叶。
一夜去了，初升浩日一如千万年来照常，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村里除了文远山和山岚破道观里的莫师没有人知道文斐已经离开了。不是文斐不想自己离开的消息让村里知晓，而是不愿。村庄很小，村里的河也很小，小到即使一人的离去也会激起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