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皆白,大雪几乎将天地连成一片,在荒山野地中毫无方向感可言的韵芝不小心踩到了猎人用来捕获猎物的铁钳,脚踝被铁钳上的利齿紧紧咬住,瞬时鲜血淋漓,大雪天本就走不快,偏偏在这个时候脚又受了伤,忍着剧痛,跛着脚更是举步维艰。
无数次地摔倒再爬起来,韵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走出了荒原,最后体力不支地倒在一家酒馆前,身上用来御寒的斗篷不知何时落在了荒原中,衣衫单薄的她随时都有可能被冻死在雪地里。
而在这样闹着饥荒,自顾不暇的年代,路人对冻死路边的人早已见惯不怪,只作没看见。
酒家送客出门,见倒在地上的是位年轻的姑娘,只摇头叹了口气,便又转身进了酒馆。
“这附近只有这一家酒馆……”玄道抬手指给东辰看酒馆时,发现晕倒在雪地里的韵芝,眸光瞬时黯淡了下去。
君无道,民可哀,天不怜,人自弃,这样的人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东辰同样看到了几乎要被大雪盖住身体的韵芝,皱起眉头,快步走过去将韵芝从雪地中扶起,靠在自己的怀中,伸手探了探鼻息,发现韵芝尚有一丝微弱的气息,这才舒展开眉头,动作利索地将韵芝抱起,对走过来的玄道道:“看来我们进不了酒馆的门,要改去医馆了。”
玄道看了一眼被东辰抱在怀里的韵芝,微微蹙了下眉头:“这姑娘……天命带煞,是个薄命之人哪。”
东辰看了看玄道,又看了看韵芝,道:“命格这种东西,真的是无法改变的么?”
玄道将伞撑到东辰的头顶,不答反问:“你说呢?”
“我会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改变你的命格!”实在没办法,他就去找司命,用刀架着他的脖子逼着他改!
第一次看到如此肃穆的神情出现在东辰的脸上,玄道微微愣了愣。
“没这个必要。”他已经习惯了孤独。没有父母,没有妻儿,或许,这正遂了他的愿。
二十五岁之前,他可以做许多的事,不被任何人打扰。清心寡欲,也没什么不好。
东辰缓缓摇头:“凡人的生命,太脆弱。”
雪一片片落下,如白蝶般翩然若舞,穿过灰暗的天空,降落至人间,如此美的雪景,不该出现在这荒年。
韵芝的身体冷得像冰块,气息十分微弱,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因是在人间,东辰不便用法术,不能腾云御风,只能步行去医馆,赶到最近的医馆时,额上竟出了一层细汗。
韵芝的额头受了伤,又感染了风寒,高烧一直不退,人也昏迷不醒。孟浮生有事回去了,留下东辰一人在医馆照看韵芝。
转眼三天过去,东辰有些坐不住了,对那庸医撂了句狠话:“若是明早这姑娘还醒不过来,爷就砸了你的铺子。”
郎中被他唬住了,只得拿出珍藏多年的千年老参,一边煮汤一边哭得肝肠寸断。
东辰被他哭得心烦,丢了锭金灿灿的大元宝给他,哭声立马消失。
郎中站在一旁看着东辰给韵芝喂参汤,拧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东辰斜睨他一眼:“有话直说便是。”
“这个……”郎中抬手摸了摸灰白的胡须,转身走到桌前坐下,看一眼韵芝,连连摇头道:“老朽已经尽力了,小姑娘能不能熬过今晚,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东辰捏着汤匙的手顿住,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低声自语般道:“没办法了么……”
凡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呢,就像泡沫一样,一不小心就会破碎。
“她的头部似乎是撞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颅内有轻微的出血,原本不严重,偏偏又感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就算是醒过来,也很有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有,她的脚伤到了筋骨,以后可能都没有办法正常行走。”郎中无奈地叹道。
“知道了。”
想起玄道说的话,这姑娘天命带煞,是个薄命之人,他帮得了她一时,难道还帮得了她一辈子么?
半夜时分,韵芝从噩梦中惊醒,抱着被子缩在床角,感觉脸上湿湿的,一摸全是水渍,用食指沾了一点放进嘴里,咸咸的,是眼泪。
脑袋疼,脚也疼,疼痛感让她暂时忘记了去思考问题,比如:她是谁?这里是哪里?屋里黑漆漆的,她什么也看不清,喉咙又干又涩,像被火烧着一样,肚子很饿,浑身又一点力气都没有,她一动也不想动。
为什么还活着呢?
这个想法跳出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为什么她会想到死?
她慢慢想起来,她似乎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被两个很奇怪的人带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那里开满了红色的花朵,那花没有叶子,红得像燃烧着的火焰,看久了,眼睛都疼,还有一扇很大很大的青铜门,青铜门上的浮雕十分狰狞可怖。
前方有一条很宽的河,河上有一座桥,桥上有位白头发的老婆婆,微笑着对她招手,走近之后,她才发现那老婆婆的眼睛是鬼火一样的绿色,她吓得转头就跑,却被人牢牢地抓住,怎么也跑不掉……
“醒了?”
被突然而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韵芝抬头看向床边。
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很暗,她看不清说话的人是个什么模样,只知道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身玄色长袍,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韵芝小声地问道:“你是谁?”
没有得到任何的回答,却有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掌贴上了她的额头,片刻之后,韵芝觉得额头没那么疼了,却困得睁不开眼睛,倒头又睡下了。
“因为同情,所以忍不住想要帮助,可我除了让你痛苦地活着,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东辰站在床前垂眸看着睡熟中的韵芝,突然感到很迷茫。
他想帮玄道,却不知如何去帮,因为真正困住玄道的,不是六界,不是天谴,更不是天帝,而是他自己。
他太了解那个人,将责任和道义看得比生命更重,看似淡然随和,却固执得要命。
这也正是他喜欢玄道的原因之一。
月夜凄寒,两处无眠。
冷风灌入门窗,肆意翻动书桌上摆放着的账本。
淡淡的月光照进书房,笼罩住静静燃烧的白烛,书桌前恭敬立着一名衣着朴素,两鬓斑白的老者,老人微蹙着眉,目光定在书桌上厚厚的账本上,眼底似有忧色,静静等待着什么人。
东辰独自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兜了一大圈后,不知不觉走到了张府门前,朱红色的大门上,竟挂着用来招引亡灵的十里冥香,冥香似乎刚燃起不久,还剩长长的一截,足够燃到天亮。
“这家伙在搞什么呢?”东辰若有所思地看着朱门上的十里冥香,轻轻皱了下眉头,略作沉思后化作一只飞蛾钻进了门缝。
房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一双白色雪地靴踏入房中,鞋的边缘微微有些沾湿,鞋面上却依旧洁净。
主人一袭白色长袍,一直垂到脚面,衣袍的质地明明十分普通,穿在那人的身上,却显得高贵无伦,仿佛月夜的清辉,刹那间尽数聚集到他的身上,像阿修罗地狱里开出的曼陀罗,隐在迷离涣散的雾气中。
月光照射进房内,书房瞬时亮了许多,老者微微愣了下,将目光自账本上移开,转身对着门口的方向躬身道:“少爷。”
“柳叔。”温润的嗓音自门口的方向传来,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将房门合上,房中的光线又暗了下去。
柳叔在看向来人时,棕褐色的眸子微微有些发亮,却只是一瞬,很快便又黯淡了下去,恭声道:“这是上个月的账目,请您过目。”
“嗯。”年轻的公子走到案前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账本,借着烛光仔细地翻阅起来,窗外的风似乎变小了一些。
柳叔立于案前,抬眼看向年轻的公子:“少爷可听说了前几日陈塘谢主带兵上山剿匪之事?”
良久,年轻公子缓缓合上账本,眉宇间的忧虑稍纵即逝,外袍衣领处一圈雪白的绒毛,因为说话时气流的变化而微微晃动起来:“听说了,只救回了夫人,却不见女儿的踪迹,是么?”
“是的。”柳叔点头,叹了口气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谢主一怒之下,杀了所有擒回的山匪,只是……似乎山匪的头领并未抓到,有人猜测,谢主的女儿,是被山匪头领劫走了,估计凶多吉少。”
年轻公子沉默了片刻后,忽然转了话锋:“这个月,布庄的生意差了些,酒楼的生意却比上个月的收入翻倍,这是为何?”
“少爷近来总是忙到很晚才回来,我一直没敢打扰少爷,也就忘了说了,酒楼里前些日子来了位奇特的姑娘,能歌善舞,能言善辩,琴诗书画不在话下,酒量亦是惊人,虽然长相一般,却十分讨人喜欢,自从那位姑娘入驻酒楼之后,酒楼的生意啊,那真是一日比一日好。”柳叔说起这位姑娘时,眉飞色舞,显然也是十分赞赏这位姑娘。
年轻公子了然地点了点头,淡然笑道:“那姑娘,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