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先生没有写错，或许也是自幼就熟诵了幼学琼林？”
她言未毕，我的心跳已动若惊雷，不由得望向梅长苏。
他似乎带着一张面具，只有眼神暗流涌动，说不清此刻在做什么打算。
静默了片刻后，他才不着痕迹地颔首回答：“梅某小时候家母也常常会念叨几句，所以略有印象。方才看到此处印错了字，擅自改动，还请见谅。”
对这个回答，静姑姑看来并不意外。她放下手中的书，手指轻轻抚过画作上那几行字旁的留白处，细品笔锋后才缓缓道：“梅先生年纪尚轻，下笔却潇洒如风，随手万变。不知是得哪位老师的真传？”
“家师蔺致远，梅某不才，不敢妄自称为弟子。老师他自幼习字于草书名家法允大师，其子蔺晨乃梅某的好友，说起书法，他绝对出于梅某之上。”
静姑姑依旧在凝神看字，片刻后方回应道：“致远先生是法允大师的关门弟子，真迹一字难求。难怪梅先生的字看似率意而为，却又法度具备。只是，法允大师为草书名家，笔法瘦劲，观之如龙蛇飞动……梅先生的字却兼有颜体方严正大、气慨凛然之感，看起来倒像是也曾习过颜体。”
梅长苏风雨不动安如山地立在一旁，答得十分顺嘴：“您真是明察秋毫。梅某乃楷书入门，颜体练起，后习狂草，后来却疏于练习，因而写得有些四不像了。”
静姑姑浅浅笑着，眼神却有蕴含着析毫剖芒的锐利，“梅先生太过自谦。其实，我能看懂梅先生的字，并非因为我对书法有多深的了解，只是世间太多巧合，我偏偏能看懂这一种而已。梅先生不问问我为什么能看懂你的字吗？”
梅长苏静静看着她，一字不言。
“说起来，我兄长的孩子从小和景琰玩在一起，恰好自幼学习颜体。这孩子聪颖慧杰，十分惹人喜爱，我视为己出。然而天妒英才，小殊他……竟然早早离世。”静姑姑眼中氤氲着一层水雾，渐渐无法抑制喷涌而出的情感，“这些年，每当我想起他，便觉得自己的心头滴血，夜不能寐……我常常问自己，为何小殊从不入我的梦，难道他已经不记得我这个姑姑了？”
我急忙过去扶住她：“静姨，林殊哥哥他……一定不会忘了你！”
梅长苏垂着的眼眸刹那间张开，凝视着静姑姑张口欲言。
突然传来一阵猝不及防的开门声。
我看着梅长苏，尽量轻松地道：“应该是景琰回来了。”
静姑姑深吸了口气，用手草草拭去眼泪：“不知怎么地，竟说起这些，真是太不应该了，还望梅先生海涵。咱们走吧，一起出去吃点水果。”
语毕，她便不再看梅长苏，转身出了门。
景琰十分实诚，买回满满两大袋各色水果。
我大约是有些杯弓蛇影，觉得里面那两颗黄澄澄金灿灿的澳芒十分扎眼，这个季节买这种水果，价格估计不菲，而且……
我忍不住看了看对芒果过敏的某人。
厨房里正在收拾东西的保姆琴姨出来准备洗水果，静姑姑吩咐道：“琴姨，今天有一种饺子是羊肉馅，再吃芒果的话可能会上火，把芒果收起来吧。”
琴姨点点头，景琰怕她拎不动水果，急忙拿起水果袋，“琴姨，你腰不好不要拎重的东西……妈，你们接着聊。我进去帮忙。”
琴姨笑眯眯地道：“琰儿，你上次给我买的护腰特别管用，带上后还能发热，我这老寒腰……”
他们进了厨房关上门后，梅长苏压低声音问静姑姑：“您是否觉得，我有些像您那个故去的侄子？”
“我知道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前阵子，听景琰说起不少有关梅先生的事，知道你帮他许多，而且难得霓凰与你有这样的缘分……我仔细回忆当年的事，发现也并非毫无转机。”说到这里，静姑姑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低下头道：“尽管容貌不同，但你们年岁相近，身量几乎差不多，我确实抱有一丝期望。可先生句句在理，所以，我也明白你们只是有些像而已。你放心，不论你出于什么原因出现在这里，那些话，我只会说一次，以后不会再提了。”
“梅某并非此意。”他的声音有些涩哑，“我想说的是……如果真的如此相像，就请把梅某当作他吧。”
静姑姑的一双眼从来都平静无波，此刻却似风云际会，卷起了惊涛骇浪，我看出她在努力保持自己的理智和清醒，轻轻吐了一个字：“好。”
梅长苏定定看着她，眸中一片澄澈，带着丝酸楚地道了一声：“姑姑”。
他话音刚刚落下，我扶着静姑姑的那只手突然一阵凉意，豆大的泪滴滴在上面，她的身躯微微颤抖，强忍住泪道：“……小殊，我知道……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必然有你的理由。但任何时候都要记得，姑姑这里永远是你的依靠。”
过了一小会儿，景琰从厨房出来，发现气氛有些异样，正欲发问时，静姑姑却容色转淡，情绪内敛后慢慢地道：“景琰，在我心中，霓凰就如亲生女儿一般，既然梅先生和她走到了一起，从今以后，我希望你待他也亲如兄弟，不生嫌隙。你答应我，好吗？”
这话有些没来由，景琰的神色显得很迷惑，但他依然坚定地回答了自己母亲：“是。”
离开静姑姑家，我松了一口气，“静姑姑是你现在最亲的人，能相认总是好的。”转念又有些不解地问：“那本书你没有翻页就写了字？因为没有看到印错了的安字被发现……这不太像你啊。”
他却把我拢到怀里，我因此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见那有些哽咽的声音，好像突然释放了所有的情绪——
“不，其实我看到了……我可以照着书写成安，但想到这是姑姑辛苦完成的画作，想到她曾经教我念了那么多遍河清海晏……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