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是最繁华最热闹,充满了无数机遇的地方。这里是个大泥潭,无数怀着豪情的人来到这里,有些磨淡了心志,晨昏日暮家长里短,平平安安过完一生;有些混迹在酒巷赌场,买醉浇愁,只望能将过往稍稍忘却;有些对权贵卑躬屈膝,攀附谄媚,谋求一日富贵一日权势;而佼佼者多成为传说和梦想,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办到的,也没有人关心,这就是上京。
萧梧终于回来了上京,白楼也终于迎来了他的主人,两匹骏马在楼前驻足,仰头长嘶,看门的大汉和姑娘立刻欢喜的上前,替他们牵了马。
萧梧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入无衣庄中,沈东明一拍掌,“太好了,我这就下名帖约萧楼主一叙。”
“爹,你也太着急了,”抚琴的姑娘似尘土里开出的莲花,她微微低着头,四周仿佛有一层朦胧的雾气,细看也不真切,无衣庄的园林改自名家之手,秀奇端丽,可胜山河无数,但这姑娘坐在树下,景也是景,她也是景。
琴声一转九折,凄凄如诉,最终停在她的指上,沈雪晴抬起了头,她左眉梢有一道疤痕,直通到眼下,这如画中人的女子瞬间就落下凡尘来,“萧楼主刚刚到上京,这千里之路想想也知走的不容易,你如果想结交,还是再等等为好。”
沈东明极为宠爱自己的这个女儿,他细思了一下,赞同道,“也好,这一面总是要见的,不急不急。”
沈雪晴摇了摇头,她微微笑着,将琴抱给一旁侍候的小姑娘,起身往菊园走去。
“女儿啊。”沈东明喊住她,“你这整日不出去,很容易憋坏的。”
“就是就是。”抱着琴的小侍女点头附和,“小姐自从来了上京就总是闭门不出,外面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呢。”
沈雪晴的身子一僵,她低着头,伸手轻轻的抚摸那道狰狞的伤痕,眉头微微蹙着,显得十分忧伤,“小雨想出去玩儿吗?”
“嗯……”抱着琴的小姑娘撅了一下嘴,她瞧见了沈雪晴的神色,又忙摇头,“不不不,小雨陪着小姐就很好了,才不想出去玩儿呢!”
“呵……”沈雪晴小声的笑了出来,“也是难为你了,把琴抱回去吧,我将菊园打理好了就带你出去。”
“真的?”小雨的眼睛瞬间亮堂起来,她也不等沈雪晴回答就一溜小跑往琴室去了,沈雪晴在她身后担忧而无奈的摇了摇头,“慢点,别摔着了。”
沈雪晴天生温柔内敛,后来脸上又添了这道疤,更加重了心病,每到秋日,万物萧索之时,沈东明便要担心她忧思深重,积郁成疾,此时沈雪晴答应出门走走散心,又有一个精灵古怪的小雨陪着,他倒是安心了不少。
“女儿啊,记得好好看看街上有没有上心的公子,爹好……”
“爹!”沈雪晴红了脸,嗔怪的一剁脚,转身往菊园走去,沈东明就在后面一边追一边笑,“好好好,爹不说了,爹不说了。”
上京的集市里可算是应有尽有,从花鸟虫鱼,到西域奇珍,胡肆里吹着箜篌,波斯美人们一边跳舞,一边与酒客们眉目传情,小雨显得很兴奋,跑来跑去的,时不时拿回些奇怪物什向沈雪晴询问用途,沈雪晴的心情也似乎不错,带着浅浅淡淡的微笑,行走在人群当中。
她的身上,有一种恬静的气质,这般不慌不忙的走着,周围的人既不会碰到她也不会挨着她,沈雪晴停在一间胭脂铺前,欲进不进,她的指尖颤抖着抚上伤痕,不注意挡了别人的路。
“让开让开,我家公子要和夫人看胭脂。”
几个家丁上前来驱赶沈雪晴,那公子初见她的背影,一双眼睛便黏在上面滴溜溜的打转,见家丁如此凶悍难免呵斥两句,“怎么跟人家小姐说话呢!还不快快道歉。”
家丁们面面相觑,只得又低眉顺眼的赔不是,沈雪晴转过身来,对那公子道:“谢谢。”
她那道疤痕,似枯梅枝干,弯曲着生长于面上,有寸余长,那公子惊了一惊,忙撇过头去,他怀中那刚娶进门的美娇娘可吃了这干醋了,哪里肯罢休,见到沈雪晴转过来的模样后,张口闭口的讽刺道:“吓死我了,这是哪里跑出来的妖怪,人形都还没化好呢,哼!”
沈雪晴低着头,不言不语,那姨太太见她好欺负,又继续道:“穿这一身白,我还以为是个绝色,看看你脸上的东西,真够恶心的。”
被恶语相加的姑娘脸色苍白,她咬着下嘴唇,手遮在额角,被闻声而来的人团团围着,指指点点,全都视成了笑话。
不远处玩儿的正起劲的小雨也瞧见了,她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挤过人群,跑到自己小姐的身边。
这光景一瞧就知道,又有人欺负小姐了,小雨撸起袖子就准备和对面的人开吵,这时候一个温雅的声音分开人群,蓝衣清俊的公子轻轻拿下沈雪晴捂着额角的手,微笑着说一句,“很好看嘛。”
沈雪晴转动手腕想从男子手中挣脱,乍闻此言,瞬间便愣住了,她低着头站在那里,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算你识相!”小雨拍了拍那男子的背,“我家小姐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男子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轻声道:“都散了吧,没什么可看的了。”
他的话很有威慑力,围着的人群立马散了开来,沈雪晴这时方有勇气抬头,看看这为她解围的男子。她这时还不认得萧梧,只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气度的男人,他的眉宇清正冷傲,脸上却一直带着笑容,让人觉得十分安心,他放开了沈雪晴的手,退开一步,赔礼道:“姑娘,抱歉。”
“不……是我应该谢谢公子。”沈雪晴微微欠了欠身,她虽然刚遭人侮辱耻笑,心上仍是有些难受,但也下意识的将悲伤掩藏起来。小雨扶住了沈雪晴,她的目光毫不避讳的上下打量着萧梧,仿佛很赞许的点了点头,“不错不错,配得上我家小姐。”
她的声音虽不大,但萧梧和沈雪晴却听得一清二楚,萧梧只当小儿戏言并不放在心上,沈雪晴却红着脸,嗔怪的瞪了小雨一下。
“小雨,你别乱说,我看你今天也疯够了,我们回去吧。”
沈雪晴即使是说着指责的话也很是温柔,她如一阵清风般拂过萧梧的身边,蓦地又回过身来,带着些许的羞涩,启唇问道,“不知公子名姓……”
“萧梧。”
沈雪晴觉得当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中忽然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她仰望不起眼前的男子,但心中却漾起了情怀,这种想法在她思及面上伤疤时瞬间冷了下来,她神情一郁,拉着小雨匆匆离开了。
一直静静地站在萧梧身后的杨无情这才附耳轻声道:“她是沈东明的女儿。”
萧梧点了点头,他手中握着一把湘妃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唇上,意味深长的目送那道窈窕身影而去,“确实是个好姑娘,这沈东明能教出这样的女儿,确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
杨无情面无表情的沉默着,他是极不轻易开口一个人,也是极其“蠢笨”的一个人,他从不反驳也不质疑萧梧的决定,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如果萧梧要他自尽,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照做。
他的身形高大而雄伟,好似一堵墙,时刻挡在萧梧身前,也时刻告诉对白楼虎视眈眈的人们:若要白楼倒,需得从杨无情的尸首上踏过去。
“无情啊,明日就去拜会一下无衣庄吧。”
萧梧摇着扇子对他言道。
“是,我会安排。”
他说话时语调总是收的很急,一旦说完,又会陷入沉默中,白榉也常常就此抱怨,杨无情想改,但他改不掉。
萧梧早已习惯了这般短暂的对话,他身边这个男人总是如同幽灵般容易让人忽略,但萧梧并不担心杨无情会消失,只要他想找,就一定能在视野范围之内找到杨无情,他对自己有信心,对杨无情更有信心。
萧梧继续往热闹的地方走。近日上京里增了不少外族,多数聚拢在西市的胡街上,负责留意这里的水生回报说曾见过几个东瀛人,现今江浙一带饱受倭寇摧残,照理说东瀛人绝无可能会进入皇城重地,倘若消息无误,萧梧便要担心此事与那贵州通判谢如远手中捏着的一份证据是否有关了。
萧梧正在动着这份脑筋,却不知那如三月春风般的姑娘已将他放在了心里。
回到无衣庄的沈雪晴以笔着墨,细致专心的勾画眉眼,她笔下的萧梧更有一种风流雅韵,替她研墨的小雨看了直笑,“小姐,你怎么知道他骑马是什么模样,拿着剑又是什么模样呢?”
沈雪晴瞧着那画,将笔搁在了一旁轻声道,“我就是知道。”
“那小姐是喜欢他么?”小雨问。
“哪里谈得上喜欢不喜欢,”沈雪晴微微的叹了口气,“他是白楼的萧梧啊,天下间多少的女子都仰慕他,我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于门外路过的沈东明恰好听到了里面的对话,他皱着眉捏着胡子想了想,过了一会儿又喜上眉梢,急匆匆的打发侍从去给萧梧递拜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