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翱停下关门的动作,回身望了眼因为睡过人而略显糟乱的床铺。他不知道的是,完全是因为安小七做的那个关于他的噩梦,床铺才乱成这般的。
他看着安小七摇摇头:“你是在猪圈里养大的吗?”
“所以,你还是赶紧走吧。你就不怕在这里染上猪性吗?”安小七转换方式。只求把这个倒霉蛋赶紧弄走。
“我这人免疫力强大,定性也很棒。另外,我只习惯住主卧。”说完,秦翱继续关门。
安小七用双手使劲推着房门,不让秦翱把门合上。她惨兮兮道:“你住这儿,那我去哪儿啊?”
秦翱示意旁边,说:“不还有其它客卧吗?你随便。当然,你若想睡客厅也没人会阻拦。”
“可,你得容我进去拿一下被子呀。”安小七继续用力推着门。
“客卧里床上用品也都齐全。”
“但这里我已经睡过了。”
秦翱显然不想再同她磨下去,他结实有力的长臂,挡开安小七撑在门上的两条纤细的胳膊,似笑非笑地对她说:“我不嫌你脏。”说完,伴随着“砰”一声,门被合上了。
安小七的愤怒难以继续压制,她怒回道:“你才脏呢。”
这还不解气,她猛地抬起脚,狠狠踹在门上。霎时,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脚趾传达到大脑。
安小七这才意识到她没有穿鞋,光着的脚丫子一点保护措施都没有,这可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呐。
安小七抱着着脚,单腿跳了几圈,眼睛里已经泛起一层泪水,想:原来所谓的十指连心,是连脚趾头也算在内的。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打开。安小七狼狈到家的样子,又一次被秦翱尽收眼底。
秦翱看看安小七因为疼痛而扭曲的五官,再看看她抱着的左脚,同情般地摇了摇头,说:“我是想跟你说一声,明天上班之前,先带着身份证去人事部查查真伪。否则,你这大四十的年龄还在销售部,影响我们集团的形象。”
“哦,对了。”临关门时,秦翱又想到了什么。他从门里探出大半个身子,倚着门框,淡然地看着她说,“提醒你一下,这间公寓装修的时候,在内门的选择上很严苛。它除了具备基本的防火防盗功能,还防弹。”似乎为了表示他所言不虚,秦翱用指关节扣了几下门板,又看了看安小七红肿的脚趾,脸上带着一个类似同情、不忍的表情,摇了摇头。
但他关门时的一句话,足以让安小七因为他这个看似“善意”的友情提醒,而短暂生出的一丝想要“和平共处”的愿望,击得比面粉还碎。
秦翱摇摇头,说道:“以后别再拿你自己跟猪做对比了,丢不起那猪。好歹猪肉还十多块一斤呢。”
安小七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心来到隔壁的客房,她抱着左脚坐在床上。肉体上的疼痛,以及心理和精神上的挫败感,令她难过的面无表情。泪水这个不争气的,竟也跟着添起了乱,但好在最终被她压退回去。
她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了。
安小七强迫自己躺下去,用她知道的一些哲言警句来安慰自己——“不要跟不值当的人生气”;“不跟同自己不是一个水平的人一般见识”;“不跟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般见识”;“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
当然,这里所涉及的反派小人肯定是秦翱,她安小七指定是那个行为高尚的君子。
最后,在“生气,就是拿别人犯的错误惩罚自己”这句话的宽慰下,安小七一觉睡到闹钟响。
她一咕噜爬起来按下闹钟,下床,洗漱。
整个过程,她看都没看那个住着她八十辈子都不愿见的人的房间。她选择忽略昨晚发生的一切。尽管脚趾传来的钝痛感不时提醒她,很多时候,想说忘记,是多么不容易。
安小七还没有想好对策,因此无法调整策略。但有一点是她清楚的,也是她坚持的,那就是,这间公寓里只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也就是她安小七和那孙子秦翱,必须有一个人得从这里离开。
安小七从某些方面来说,有点过分看得起自己。这某些方面,一个是在她和赵周的感情上,她笃信她和赵周是铁打的营盘上钢锻的兵,哪怕有朝一日营盘碎了,她和赵周的关系都会是覆巢之下的完卵。
另一个,则是当下这种情况。秦翱尽管是她的上司,并且这房子也是他的,可安小七并没有因为她是员工或者寄居者的身份感觉自卑,从而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处处迎合、谄媚、讨好他这个房主。
相反,安小七住的相当坦然。她认为:首先,让我住这里,是我来之前就定好的;第二,你们说好是我自己住这里,没有其他人;第三,综上所述,我住这里合情合理。因此,你们打破规则,随便加塞“外人”(尽管你是房主还是领导,可不好意思,之于我的生活起居,你实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外人),这是不守诚信,出尔反尔的表现。
安小七一边做饭,一边罗列着对方不对的“一二三”,觉得怎么看都是自己占理。因此,据理力争是势在必行的。
那么,由此方面来看,安小七并非是一个自信过头自命不凡的人,她只不过是信奉一条古理:有理走遍天下。
安小七把面条盛出来,拖着一只伤脚,颤巍巍地将碗端到外间的餐桌上。再走回厨房去刷锅。
这个时候,她已打定主意,她就跟那小子讲理,就不信他能把无理变成有理。
殊不知,此时“理”字都在开始狂飙大汗。综合她几次跟秦翱过招的经验,她的理即便是“真理”,到最后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变成“歪理”。
“理”字不甘跟随安小七,它喊冤叫屈,恨不得举身赴清池,以此了却因跟错主子,而注定没有出头之日的残生,成就生前身后名。
与安小七不同,处女座的秦翱有着吹毛求疵的洁癖。然而,昨晚他却在他所谓的“安小七的猪圈”里,睡得踏实、宁静、安稳。
刚进来的时候,他皱着眉头,扶正枕头,抖抖薄被,脑海中在思考,过来打扫的工作人员,一般会把干净的床上用品放在什么地方。这时候,一股淡淡的馨香扑鼻而来。
那是洗涤剂的味道混合着人的气息,两种味道柔和的很自然。就像初春的郊外,蓝天,白云,和煦的暖阳,一阵风拂过鼻息间,闻到的大自然的味道。
秦翱整理的手就那样停住了,他唇边露出一个微笑,转身去卫生间洗漱去了。
等他再次来到床边时,挺拔的身体上罩着一件宽松的睡衣,浓密的刘海自然而然地搭在前额上。整个人身上少了几分白天凌人的气息,多了几分居家时的闲适和自在。
他一张舒朗的面庞若有所思,似乎还没决定,是不是真的要睡在那个蠢得像两头猪一样的女人睡过的床上。
之所以说她笨成两头猪,是因为用一头猪来形容她的智商,猪都会叫屈。多出的一头,完全是因为她的智商实在完爆猪,额外赠送的。
不出两秒钟,秦翱还是掀开了薄被的一角,将自己硕长的身躯安置在了她的气息中。
尽管他有过很多女人,但他从不允许任何一个女人上他的床。一是因为他那过分鸡蛋挑骨头的洁癖;二则,是他多年来潜移默化形成的习惯,他每次都会选择和女人去酒店,或者女人的家里,但从不将女人带回他的家,他的床上。
这第二点,尽管很多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可每次有女人提出要去他家的时候,他都会断然拒绝。
并非秦翱不喜欢女人,恰恰相反,他喜欢女人,欣赏女性,尤其是那些稍微有点头脑的女人,更会博他青睐。
但欣赏也好,青睐也罢,秦翱想都没想过要同哪个女人“同床共枕”。这四个字,轻易就会使人联想到她的孪生姐妹“一生一世”、“白头偕老”等词语。在别人的理念里,这些词语是美好、浪漫的象征,可在秦翱一贯的思维模式中,这是恐怖、惊悚的代言者。
在国外,他参加过两次教堂婚礼。婚礼过程中,神父会庄重地问两人:“从今日起,不论祸福,贫贱,疾病还是健康,你都会爱她,珍视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你愿意吗?”
每当新郎含情脉脉地看着如花似玉的新娘,回答“我愿意”时,秦翱的身上都会禁不住起一层鸡皮疙瘩。他觉得,新郎肯定没有仔细考虑过神父的问题,或者,他一时被眼前这个各种化妆、各种颜料涂抹之后的女人迷了心窍。
试想,这个女人,当她拿下头上的白纱,卸掉脸上的妆容,你是否依旧对她没有面霜遮盖的脸颊上的雀斑情有独钟?
当日子犹如溪水淘沙般,反复冲刷暴露出彼此的缺点时,你是不是真的能接受,每天早晨睁眼首先看到的,是睡在身旁的蓬头垢面的女人?
更不用说,她或许会在夜间磨牙,会在睡着的时候流口水、呓语,甚至没法像白天那样用优雅抗拒身体正常的生理机能——她会不知不觉地放个屁。
当岁月在双方身上留下扬马挥鞭经过后的痕迹,那个时候,你真的还能对那个满脸皱纹,咧开嘴就露出牙床,甚至吃饭都会流一大片口水的女人说:我依然爱你吗?
每当这时,秦翱都会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新郎:又一个欲令智昏、鼠目寸光的男人。
当然,秦翱也会为自己的睿智感觉欣慰。他一直认为,英国女作家达芙妮。杜。莫里叶的那段话说的很精辟:两个人凑在一堆,永生永世再也不分开,这简直是一场噩梦,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婚姻,恰恰则是这个噩梦的缔造者,它把美好变成惊悚,把理想中的甜蜜日子,变成一场漫长而恐怖的现实生活。而这里面的主角,恰恰是当初含情脉脉地说“我愿意”的男女。
此时此刻,鼻息间满满萦绕着那股清爽朴素、宜人舒适的大自然气息,秦翱帅气的唇角微微上扬起一个他根本不能察觉的弧度。蠢成两头猪的安小七能算是女人吗?那她算什么?
他一双浩瀚的眸子轻阖着,心想:她就是朵奇葩。在这种自然、舒适、宜人的气氛下,秦翱想起了外婆。
他三岁起就跟着外婆,直到十二岁外婆去世。
外婆是北方一所知名的外国语学院退休的德语教授。因为秦翱的爷爷忙事业,奶奶早亡,父母又均在驻德使馆工作,所以,照顾教育小秦翱的担子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外婆身上。
当秦翱上小学时,外婆和他一起从那个北方城市搬到了上海。
其实,秦翱相当怀念和喜欢那段和外婆在北方小城的日子。房子虽不大,但却充盈和温暖。相形之下,家里偌大的别墅在他看来,常常因为人气不足,而显得有些冷冰冰、空荡荡。
以前在外婆家的时候,每到饭点,推开门,家里便飘荡着饭菜的馨香,往往人还没进屋,肚子就已经咕噜噜开始做吃饭前的准备工作了。这样的感觉是外婆去世之后再也没法体会的。
以后的家里多的是佣人,在他进餐厅之前,饭菜早已像等待检阅的列兵一样,整齐工整地被码放在餐桌上了。结果就是,他们或许真的只是适合检阅,眼睛看着很舒服,但肠胃却再也没做过“准备工作”。
当然,并非说家里的厨师做的饭菜不好吃,这简直是对那些厨艺高超的大师傅的污蔑。主要是秦翱觉得,那饭菜少了一种味道,是什么味道?
秦翱翻了一个身,嗯,那种味道叫“家常”。
秦翱睁开眼睛,在这种极接近大自然的气息中,他突然想到安小七冰箱里的食材。他的眼睛里闪出一抹光辉,若是可以,倒是不妨……
笑意再次出现在秦翱薄薄的唇畔。当然,也得看她有没有那个能力。秦翱不否认,他期待的是肯定答案。
明早应该就能见分晓。
秦翱睡着了,在这个安小七刚做过噩梦的床上。不知他的梦里,会梦到战争,还是“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