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
王岩有点目瞪口呆,原来田糖今天一反常态的要自己复述那天的话,居然是为了让隐藏在幕后的华太师听到。
华太师不像王岩想象中的那般大腹便便,相反却是一个精神矍铄的中年人,约莫在五十岁上下,高耸的颧骨和不怒自威的眼睛,让他直觉这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
果不其然,华太师示意站起来的王岩坐下,自己坐在主位,沉吟道“方今天下,百姓人数几何?”
王岩哪里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很干脆的摇头表示不知道。
“田地几何?”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者几何?”
王岩通通答不上来,想来这位华太师是要用实际的民生政治来辩驳自己的观点了。王岩拱拱手,示意洗耳恭听。
“你一个读书人,未曾走访民间,不识田亩农事,不知民生国情。却说这煌煌天下终将归于尘土,成就你所言的无君无父的社会,虽然有理有据,却未免太过危言耸听。”华太师顿了一下,“或者说,是你本身心怀叵测?”
虽然在王岩心目中,田糖的父亲始终是那个闻名县城的主刀医生。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里,她的父亲却是这个手握重权,通达天下闻名朝野的华太师。王岩自然要给这个面子,连忙起身行礼。
“请问太师,今年各地官府邸报如何?”
华太师捋了捋及胸的花白长须,“邸报事涉军国大事,不能详述,你只需要知道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便可。”
“请问朝廷除邸报之外,有无直属中枢的情报系统?”
“你连我朝官制都不清楚,还敢妄言社会变革?”华太师冷哼一声,“我朝自二百年前文帝临朝,便设立了风闻司,专司天下风闻情报,亦有监管地方之职。”
“锦衣卫么?”王岩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好奇宝宝的表情,“那么恕我冒昧,太师掌权数年,熟于官场,请问他们敢得罪您吗?或者说,收买一个地方的风闻使需要多少钱?”
砰的一声,华太师狠狠的拍了一下桌子,“清者自清,风闻使监察一事,于我有何关联?老夫从未做过贿赂奸佞之事!”
不做贿赂奸佞之事,言外之意是贿赂过其他官员了咯?王岩偷笑中。
“至于收买风闻司中人,虽有前科,但毕竟也是少数。我朝科举选才,得官者都是德才兼备的才俊英杰,纵有害群之马,亦不会人人如此!”
“那就请太师算一笔帐,风闻使一年俸禄几何?与地方官勾结的话,得益又是几何?财帛动人心,这种情况下,只怕圣人教化不能普世而行吧?”王岩理了理思绪,继续道。
“俗话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又有千里为官只为财的说法。以人为本的监管制度,总是容易被腐化,而这腐化的过程,也就是民不聊生的过程。每个朝代都是如此,这种腐化的背后,是皇权对支持他的特权阶级,做出的妥协和让利,帮助其维持其统治。但是人心不古,一旦开放了这个口子,特权阶级的贪婪便会像雪球般越滚越大,最终产生雪崩,也就是人民的奋起,朝代的破碎。而特权阶级便会摇身一变,带领农民们做那改朝换代之事!”
王岩轻叹一口气,“这种情况下,变的只有朝代,百姓仍然是被剥削的对象。愚民政策继续推行,直到下次的轮回。”
一番话说的华太师沉思不语。王岩又火上浇油的来了句,“如今听闻北疆不稳,民间赤火教死灰复燃,其他可能还有的我还不知道。算了算,乾朝也有四百五十多年了,算是最长寿的一朝了。”
华太师也不接话,田糖给二人倒茶后便立在华太师身侧,此时也是花容失色。场面一下子陷入了尴尬的沉默。王岩只觉得嗓子发干,不是因为自己胡言乱语中那些忧国忧民,而是觉得这次“见家长”,好像自己表现的不太好,话说他还从来没和田糖的医生父亲说过话呢!
半晌,华太师长叹一口气,摇摇头,“诚如你所说,农民作为人数最大的群体,被逼到无处可逃的时候,爆发出的力量足以推翻任何王朝。然而权力也不可能下放,既得利益者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哪怕下放后,一部分人也会重新变成统治阶级去压制这种情况,这就形成了死结,无法可解。”
“另外,想请问太师一句,现在国内真实的状况如何?”王岩虽然不关心国家大事,但是他也怕什么****破坏了当前安逸的生活,家国本来就是一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再说这些事情到头来,还是会到华太师他们这些统治阶级那里,田糖要是因此遭罪,他可不愿意看到。
“赤火教源自西域,讲究怪力乱神,与我中原民间教派教旨不同,其言其行皆为大逆不道。近年来边疆不稳,内地也因此增加了税赋,百姓压力剧增。原来只在西北偏远地区的传教的赤火教借机进入中原,一边助纣为虐,买通一小部分贪官污吏横征暴敛,一边祸乱百姓,鼓舞其抵抗官府,又与一些地方豪绅勾结。蒙疆、两湖、西南行省,各地均有乱象。所幸各地驻军稳住局面,又有父母官宣扬圣人教化,暂时局面还过得去。”却不知那些地方已几近沦陷,要不是朝廷的盐铁专卖,以及赤火教顾忌还有些许战斗力的地方驻军,只怕是早已经揭竿而起了。
王岩却不是很乐观,自从那次路上遇到那个宣扬赤火教飞天神术的人以后,他发现阳州的居民中,也渐渐开始兴起了赤火教的各种传言。什么赤火教神术通天,唯一真神,分粮均田等等。虽然阳州作为乾朝江南地带的商业中心,民生富足,百姓只是将这些传言当作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但是赤火教的发展速度可见一斑。可以想见,在偏远地区的贫民中,这种教义会有多大的影响力。
王岩将这些日子在阳州,关于赤火教的一些情况告于华太师,希望能引起他的关注。没想到华太师只是面无表情的嗯了一声,便再没了下文。
华太师端起茶碗,轻啜一口,“老夫身在其位,当谋其政,有生之年,必要肃清官场,造福百姓,至少在我下位前保这江山稳固!”言语中踌躇满志,散发着强大的自信。
王岩并不清楚古人端茶送客的习惯,还以为华太师没考虑到这种现象背后的问题,起身还想再说,却见田糖偷偷的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王岩便借势行了一礼,告退而去。
“此子家世清白,也有些许眼界。然而纸上谈兵,性格狂妄,以白身而妄论朝政,仪表才华也是一般般,女儿,此非良配啊!”
“爹爹,你说什么胡话,他就一个伴读书童,和我有什么关系?”田糖羞红了脸,自己引荐华安给父亲,本想着让他听闻一番王岩的奇谈怪论,没想到他居然误会了自己!
“不过他的诗倒是很不错,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若是有功名在身,这两句便足以闻达天下了!”
“这个家伙懒得紧,也不大读书,莫说考取功名,只怕让他通读一遍史书都是困难的很。此等不思进取的人,女儿怎会看得上?”田糖脸红过后,恢复了恬静高雅的仪态。
“你今年也十七了,马上就要过生日十八岁了,及笄之礼早已过了,再不谈婚论嫁,只怕没人要咯!”以铁面无私、不苟言笑著称的华太师脸上,此刻却和女儿打趣而露出一丝微笑。
“没有那胸怀大义,才貌双全的人儿,女儿宁愿不嫁!实在找不到的话,那女儿就不嫁了,终身侍奉爹娘!”
“你才是在说胡话,哪有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不嫁人的道理?”
...
自书房出来,已是傍晚,王岩拒绝了华明一同去伙房吃饭的邀请,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子开始思考。不是自己心高气傲,不愿意同这昔日同僚一起吃饭,而是他发现到了这个世界,自己仍然是一个吸血鬼,对于进食的欲望仍然只有血。这里没有遮阳戒指,他却并不害怕这里的阳光。是因为自己在现实世界中的身体上戴了遮阳戒指?还是因为自己在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害怕阳光?搞明白这个问题的话,自己或许可以找到在现实世界中,不戴遮阳戒指在阳光下活动的办法。
这个问题王岩无法求证,海岛上杀梵高那次,让他明白阳光对于失去遮阳戒指的吸血鬼来说是有多么恐怖。如果自己脱下戒指进入梦境世界,哪怕他的假设有一丝偏差,自己根本没有机会醒过来就会被阳光烧成灰烬。
想起自己已经快两天没有进食了,王岩决定回到现实世界中,去找维尼斯要一瓶血酒来开开胃。记得上次参观他的酒窖时,看到他收藏了一瓶一六五零年的笛卡尔之血。据说当年他在黑死病流行之时找上门来,寻求吸血鬼们的帮助以期永生,却被有洁癖的吸血鬼们拒绝,还取了他的血酿酒,以示对其在数学物理方面成就的尊重。因为文艺复兴时期吸血鬼们对于艺术家的追捧,所以笛卡尔的产品并不具有太高的价值,几百年后辗转成为了维尼斯的珍藏。想想大学时被笛卡尔的各种定理,整的********的痛苦经历,他决定去喝掉这一瓶笛卡尔之血,算是自己小小的报复。
睁开眼,却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
染成酒红色的披肩长发,恬淡的表情和微皱的眉头,此时正捧着一本书在默默阅读,葱段版的手指,下意识的摩挲着书脊上镶着的暗金花边。
《LeComtedeMonte-Cristo》,如果王岩像她一样懂法语的话,能认出来这本书叫《基督山伯爵》
是沈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