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肖言抱着曾濛,笑看曾明时。
“你…怎么回事?”
“接着。”
“你不是入魔了吧!”
肖言仍是淡淡地笑着。
曾明时盯着那双丹眼。
“带她走,”肖言将人推至曾明时怀中,转身侧首,“给她平静的生活。你给的了。”
他抬首目送白影渐行渐远,觉不出什么滋味。
“曾明时…”曾濛看着递至眼前的剑。
“不是想看么?”曾明时淡淡看她,“不敢?刚才怎么拿起来的?”
“刚才不是没有人么。”她低首嘀咕。他松了手,她连忙接住,看看一旁的须臾,又看看手上的长青,他不觉笑道:“哎,别贪心啊。”
“谁贪你的东西!”她立马回道。
他淡淡道:“好、好,是我想多了。”曾濛取了自己的剑,左看长青,右看须臾,微露困惑,曾明时幽然看着两把剑。
“须臾性热而长青性寒,莫非两剑是一对的?”曾濛比着两剑,忽的为自己的想法脸红了。
曾明时没注意,摇了摇头:“非也,长青与须臾出自同门,两剑原本性情相仿,都偏于冷调。两剑极锋,不可多得,乃盖世绝伦。铸剑人藏了大半生,还未找到合适之人,自感大限将至,苦于双剑无人可认,望总各路人士偶遇,时值师父与…师母漫游四方。”
“任卿大士竟有…”她见他盯着自己,目光炯炯,又脸红了,低下头轻声道,“妻室么。”
他并不理会,接着说:“师父未创门派时,有心仪之人,却未与之结成连理。”
“啊…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他不满地盯着她。
“啊?”她又后悔自己舌头太快了,难道告诉他自己以为掌门能沾女色么,便是普通门派的弟子,也都是清心寡欲的呀。
“舌头快是笨的表现,知道吗?做事都不用脑子思考,能行么。”他瞥了一眼她正在搬弄的手指头,“你别想歪。师父…咳…和师母恪守剑道,相辅相成,那时两剑会合,天下谁人能敌!师父…对了,你别老打断我……”
“哦”她瞄了他一眼,小声嘟哝道,“谁要听你师父…师父师父的,了不起啊…我倒想看看那个师母,想来应是天色吧…哈哈,英雄佳人,剑客侠侣,好一段风流韵事。哎,怎么会分开呢!永永远远在一起,不好么…”
“你……”曾明时沉了脸,“你怎么这般…”
“不知廉耻。下流胚子。还有什么啊?”
他不知怎么说,却见她对着自己笑了。
她说:“你没变呀,死人。”
他说:“你也是。一样的刁蛮无礼。”
“哼,我才不跟量小之人一般见识。”
“我懒得理你。”他从她手里夺了剑,将出门去,“师父是君子,怎会行风流韵事?”
“君子怎么啦,君子就不能风流啦!要我说,君子才该逍遥快活!”
“你嘴再脏,”他刚想说“小心长青不客气”,却见她揣了两把剑,问了句“对吧?”,须臾没动,长青抖了抖。他脸有羞色。
“什么意思啊?”她转过头问他。
“没意思。”
“哎呀呀,我知道了,”她笑逐颜开,来回抚着长青,“我说对吧,长青都这么觉得了。须臾怎么不动啊,你可是我的。”
“它现在只对血感兴趣。”他冷冷道。
“啊?”
“你用它试了‘昀火失势’,其本身的价值已经不存在了。”他说得她心都疼了。
“你胡说!”她激动地站起来,把长青丢给他,紧紧抓着须臾,“你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他一把接住长青,“我实话问你,之前思空那老头子把它藏哪儿了?”
“我…我不知道。”
“哼…你当然不知道。怕是你师兄也不知道。那老头子鬼的很,连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也藏得不浅。”
“须臾是宝贝,师父一定藏得好好的,又怎么会给外人看!”
“外人?你也知道他当你是外人…你还护着他。”他恨恨道,“什么宝贝!他要真当它是宝,怎会这般对它!”
“长青会择主,非心之所属不可,所以当日各路英豪都未能得此锋。师父把剑交给我的时候,我还不知它有多贵重,只是对它的一股寒气着迷。
“师父说这便是缘,他还叫我好好保管长青…不许对不起他。
“他说这话时眼睛都不看剑,只是注视着我,那里还是什么都没有…不像那帮人,两眼都在长青上,我那时只道他们是羡慕……”他顿了好久,才开口,声音还是很平静,“后来我才懂了,那不是羡慕,是嫉妒。”
他又不说话了,伸右手勾起长青,摸着光滑的剑身,剑中透出温和的青光,她看他眼中流露出和当日相似的神情,有淡淡的愁绪。
她听他缓缓道:“他们不服我区区一个下等弟子得了师父的宝剑。长青会择主,非心之所属,宁碎不归;可须臾不能,这大概也是历代剑客更渴望长青的缘故罢。只是可恨,长青跟着我,处处受累;没想到你们对须臾更狠十倍,竟用黑血来玷污它。须臾听主任主,却不讨好你们。知音难觅、知音难觅啊。”他说着,抱紧了长青。
“我没想到你们西清誓与魔道不两立,只为争区区一剑,连掌门也如此不择手段。”
“此剑饮血过多,戾气太重。佛门乃清净之地,望施主见谅,请回吧。”
“老前辈,我只求在您这儿避一宿。”
“还是请回吧。”
曾明时不再看白发苍髯者,紧剑直踏阶上来。
无为法师转身看着曾明时的背影,不觉叹息:“无家可归,有归无家。”
却听一声大叫“佛门禁地,岂由汝放肆!”,拂尘跃顶,曾明时甩剑劈断,冷睥捕手。那青衣道士受长青剑气一惊,退下了几阶。
曾明时回剑欲刺,无为法师却挡剑路。
“苦海无边……施主快快回岸才是。”无为看向曾明时手中黛剑。
“哈哈哈哈——”冰寒目光刺穿挡在面前的老头子,笑意散,杀气现,“你也想要这把剑?”
“好好好,我让你们,”曾明时看着腾空而起的青影,切齿道,“都死得痛快!”
最后一剑,甩红了不远处的一丛黄叶。一地艳色灼目。
“人心叵测……人心险恶啊……哈哈哈哈——”他扫过七横八歪的尸首,狂笑着离开了这里。
“可人又怎么杀的完?我本以为灭了师门,便能落得个干净去处,不想天地之大,竟无我栖身之所。求宿天童不成,反受联合包围,血溅眼中而未收手的那一瞬,我就知道自己永远都洗不清了。”
“追杀常在身后,驱赶你没有方向地逃离。比躲藏、流浪更有力的回击,只招来更多的冤孽,深负罪过的我早已举步维艰……无人知晓,无人在意。杀人偿命,在他们眼里,我只能死。”他笑了,她看着,只觉霜覆心草,“这也难怪…”他看向长青,轻叹道:“你又何必跟着我。”
“看剑!”一青衣道士倏忽挺剑而起。
他与之相向而去,眼看长剑即入胸口,他微微一转,擦过来人道袍,长青一出,眼中溅红。
便听得腹腔漏空声,如风过耳。
“不自量力。”他抬左臂一甩,剑口吐出一滩污血。冰冷的目光由倒地之尸转而刺入围观者中。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
众人皆哑,无一人敢出声。
这样凶狠的剑法,这样惨的死法,这……真是当初那个悄无声息的孩子么?
“什么西清、什么华夏、什么蜀中,来一个我杀一个!怕死的滚远点;不怕死的么——就来问问我的长青,看它愿不愿意跟你们走!”
喊出这种话的我没有自负的快感,只有赴死的决心——我终是,辜负了师父的嘱托——我没法拿着长青行侠仗义,我只能拿着它,冷血寒心——他不愿离开我,我也没法离开他,我们相保周全,孤独何妨?
明着称兄道弟,暗地里勾心斗角的人有多少?我再可悲,至少还有长青;他亦有我。
而举目无亲、流落街巷的曾濛,鬼使神差地,撞上了独立行走的曾明时。
照曾濛的说法,曾明时与她同姓,救她理所应当——她赖上他,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
这种歪理,也就只有这丫头推得出来,当时想着,却没有纠结,她笑,追上他的步伐。每当夜幕降临、身心疲累之时,曾明时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长青——和一个人相处,比不上同一把剑相处,他仍是这样想。
他信不过她。不能够。也不敢。也不想。
所以,醒来不见了长青的踪影,他头一个怀疑的,头一个憎恨的,总是她。
而她的理由太过简单,简直无脑:第一回是想给他的剑配个合适漂亮的剑鞘,而第二回,是不想他再握剑杀人。
清楚了第一个理由的一瞬,他就原谅了她;但是事有再,他没法不憎恶她——刺伤她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她被人抱走的时候他也没有感觉。他低头看着手上的剑,安心地想,长青没事就好。
你回不回来,我都是一个人;我只要长青。
这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感情,她在一身血染、躲至天黑仍紧攥须臾之时,头一次体会到了——时光却是这么难熬,叫人饱尝艰辛。
相识三载,别后十年,物是人非,休提昨话。
爱没有圆满,所以恨不完整。
故事终归会有结局。
她听得有些痴,自顾自道:“他们一直都没忘记过对方,还能做到心如止水、一心归于剑道,真乃人上人。”
“可他们也把剑道看得太狭隘了,”她喃喃道,“我想你师父其实是爱她的,她也一定很爱你师父,最后却因剑而放弃爱,固是勇气可嘉,我也不佩服他们。”
他听着她说的话默不作声,这丫头的只言片语竟把他自认为是真知的修为完完全全地否认掉了!
“你爱不爱我?”
他一怔。
“曾明时,我是认真的。”她低首轻道,“那,你可以坦白回答我么?”
他说不上来。
她搁下他的剑,起身离开。
曾寻寻觅觅,踏遍空谷,我来找你。
原是到头来,我作茧自缚。
本就该相错的两个人,还有什么悲哀可言呢?
风撩弄叶儿,律动心弦,白衣轻舞飞扬。
“肖…言。”她呆呆看着落定跟前之人。
他向她笑,风吹碎花,流年游过天上。
“肖言…”她顺着他的目光,仰首看得天上闲云,不适时宜的落花飘忽悠扬,妙不可言而未夺人心志。她将手中之剑递给他,他目光飘落在她面庞,又飘至剑上,惑而不解。
“想来想去,须臾还是跟着你好…”曾濛轻滑过剑身,抬眸示意他快拿去,“该遇见的,今日可算遇见了。”
飞花少了,他看着那把剑,迟疑着碰上剑把,她放手笑道:“从前我就想,你使起来,她定是美得很。”
他看向她,面无表情,她并未觉得陌生,笑靥绚烂:“快使套剑法让我看看!”
他转了剑柄,却未动纹丝,只静看红颜。
“不想我看么?”她低首轻道,“好吧,那我走了,练剑也还是静静一个人的好。”风拂心动,她抬首,惊看白衣翻飞、红光错落。
“肖言…”眼中惊艳散去,浅浅一湾笑自齿颊漾出。
剑舞依旧,心怀祝愿着,她悄然离开。
长天寥廓,第几次仰首了,我这是怎么了?他垂首一笑,正待上路,青影掠出。
“长青…”他倦道,迈向剑引之向。
“长青…”她看着横在眼前的青剑,惑道。
“长青…”分开灌木丛,他抬首,目光却落剑旁。
他傻在原处,看她跑到眼前,她眼眸清亮,咧嘴笑:“曾明时。”
第三次见到她哭,他忽而忆起十年前青丝遮面的她,他们没有一句对话,想来,她很难过吧——而那些他没看见的泪花,又遗落在了何处?
他伸出手——原来拥抱,并不需要谁教。
原来爱,可以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