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后,梦魇如墨滴软宣,洇晕开来。
而我醒后竟生出勇气去找曾明时——同他诀别。
想来,是恨意催生了勇气——你又叫我如何相信,我依赖了那么久的人,其实是个杀人魔——是我的仇人。
我是多么努力地挣扎着不去想那场大火,可自上山拜师后,残酷的烈焰几乎吞噬掉夜夜安眠。如果这不是真的,噩梦怎么会一次次地笼罩我的世界?他又为何逼我一次次见血?
下不了手,报不了仇,雪不了恨,就永生不要见他。
近在身边的肖言,却让我感到远在天边——他专心地习武练剑、修身济人、循师办事,他的微笑面向芸芸众生,我不过是其中一员——有多少次,坚持不住的我想着向他求援,未及开口,已放弃在心底——我实实不该再过分相信一个人。
练不好剑的时候,伤病软弱的时候,遭人轻视的时候,我都恨,恨自己,恨那些嘲笑我、欺侮我的人,还有离开我的家人。
恨叫我孑然一身。
师父叫我去禁地里的木屋子等他。
我没有碰见师父,却看到了须臾——她高悬于大鼎之上,召唤我靠近她——我就这样鬼使神差地摸了下她,谁想她锋利得叫我疼出了血——我缩回了手,正要走,隐隐有哭声入耳,我回过头去,她是那么漂亮,锐利却是因为孤单——她想要一个朋友,我感同身受——又一次,我向她伸出手,再没有收回来。
我喜欢须臾的金色纹理,背着师父,每来禁地,我都会偷偷去找她——同她说悄悄话,没有人听见。
谁想得,那天更深半夜,我竟听见须臾喊我——我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惶急着跑去找她。
须臾、须臾,我来了,你不要怕、不要怕。我就是这么想着、跑着,来不及救她似的。
白日里绚丽的树林,在夜里显出森然,其实,我也是多么害怕,看到那间敞开着门的黑洞洞的屋子的时候,我不由得心生退意。
可是须臾呼唤着我,何况冒险来了,哪有不进去看她的道理?
心怦怦乱跳,我踏进屋内,叫她的名字。我伸手去够,没摸着她,却被来自鼎内的热气一惊,才闻到一股重腥味,仰首定睛于鼎上的吊钩,真是空荡荡的不见须臾的影子。忽被脑中闪过的念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退后两步,不敢多想半分。
“须臾,我怕,对不起,我不敢…”“濛儿…濛儿…别走…救我…救救我…我要死了…”她转身已离的身体僵在原地,“我要死了”的回声萦绕在她心头,叫她机械地回望那个大鼎。
我一辈子,再没做过这样可怕的事——浸在血里找一把剑。
可算让我找着了。看着同染污浊的须臾,我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现在这副模样,比起曾明时,怕是有过之无不及。
须臾在颤抖,我的手也在颤抖。越过大鼎的时候,逃跑的念头转瞬而逝——没有杀人,为何慌张?
可是这样,是见不得人的啊——于是,淋着别人的血,我哆哆嗦嗦地寻找起了可清洗之处——白日太快来临,我不得不躲入密林深处——可惜,未熬至傍晚,我已不省人事。
师父救了我,还有须臾——醒来之时,我着着白衣,扭头看到沉静的须臾,也是干干净净的。
师父进来了,我终于没有装睡,惶恐在见到那慈眉善目之时化为惊疑。那晚,师父告诉了我关于须臾的故事。
果真是把有生命的剑。却以嗜血为继。
我不信。
须臾说过,她怕血。
我也是。
我信她。
可我不能违背师父。我没法保护她。
我恨自己。
我恨。
剑本离血遥远,我本离恨遥远。为什么剑恋上肉身,我学会了恨?
对你的恨,从何时起,殃及他人?
不是第一次受骗了,这一次,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须臾受我的念想驱使,结果了害我跌入陷阱的人——我认识到自己杀了人的时候,后悔已经没有用了。
没有人告诉我,恨无尽时,杀戮亦无尽。
而师父,竟含笑默许了我和须臾的作为——他竟说,须臾需要更多的血祭——所以,我不能停下来。
开始了,就不能停下来。
残阳如血,映红她苍白的脸,她笑看臂上刃口:“喝啊…喝吧…”
梦魇自体内流出。
自外源流入。
那回,几天没有嗜血的须臾,已经叫曾濛昏迷了,半夜,她却在凉地上活了过来。睁开眼,但见长河纵横、繁星点点——不似人间,等须臾回到她跟前,血涂剑刃,她才知道自己还没死——还要活下去。
永无止境。
无泪而哀,她失神跪坐,须臾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她满目虚无,空心丢忆。
不若一命换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