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隐山。
“小兄弟,在下求见思空大师,不知该往何处去?”
“大师兄!”手持云帚生就一张娃娃脸的小弟子回首惊叫,既而眉目笑展,“你回来啦?!”
“还在外面拖拖拉拉的干什么常静?!”
“常慧,大师兄回来了…”常静看肖言伸出食指碰了碰嘴巴,却因为高兴没来得及闭嘴。
“什么?!”门里头探出一张惊喜异常的面孔,“大师兄!你真回来了!”
“我想悄悄同师父单独见个面,麻烦二位别再声张了,肖言多谢二位了!”
常慧和常静盯着有些陌生的大师兄,只待肖言舒展开紧蹙的眉头露出同平日里一般无二的淡雅的笑,常慧才笑道:“师兄回来就好了,不过师父正在堂里打坐静思…”
“那我恐怕得打扰他老人家一回了。”肖言收起了浅笑,没有看两人。
壁上巨大的“清”字风骨刚劲又不失柔韧,在澄黄的灯光里一直安素庄重地俯察着大堂内的一切。
肖言向闭目者行了叩拜礼,唤:“师父。”
老者没有答应,袅袅微香从他身边的小炉里透出来,静静地缭绕了他一身,肖言目不转睛地对老者道:“师父,肖言已经不是这里的人了,若非人命关天,肖言也不想如此无礼地打搅您。此番我来也是还有些话,憋了这些年,最后一次见师父了,就让弟子一吐为快吧——”他低下头去,幽幽道:“您听了,也许就不会为难我了。”
十年未见,她睡着时的模样倒没有大变,曾明时叹了口气,看着她粘在额边的发,不觉伸出手去,却见一手鲜红,登时收回。勉强张开五指,溃烂的手心散发着他十年未闻的重腥味儿,不禁自叹:“你废了。”他又看看曾濛紧蹙的眉目,牵起一丝苦笑:“你就不能不添麻烦么。”
“肖言知道爹不在了娘一个人熬不过五口子,也帮娘打杂过活;再苦再累,肖言还有家,有三亲兄弟。也因为穷,肖言摸爬滚打地学会了小偷小摸、坑蒙诈骗,幸好在烧杀抢掠之前遇到了师父没犯下大罪过。师父带我见了娘,说要带我走替我赎罪…娘那时流了多少眼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好像点了头,而我像个孩子似的哭了——其实我不知道我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您眼里饱含希望的好孩子——我以为自己长大了,就不会流眼泪了。就像我偷了别人鸡窝里的蛋,别人气汹汹地要向娘讨个说法,娘赔着笑的脸在看到我时突然撒了泪花,她拿了笤帚砸过来,我都没有流一滴眼泪,那时我的脾气真臭啊,”肖言突然笑了,“这样没出息不要脸的坏小子,听您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蓦地悲哀了、撒腿跑了;知道因为穷娘也不要我了哭了。您花了十二万分的力气把浪子追了回来。把一条狗变成一个人,真不容易啊。我做错了事,可您不怪我,您说人总是要犯错的改了就好;我才把脚够到那棵花树的枝杈上您就笑了说进步了不少。所以师父说的话我都愿意听,师父叫我做的事我都愿意做,我想我要尽己所能,证明您信对了人,证明我是您的、是西清的希望。我跟着树长大了,您的胡子全白了。我究竟有没有替师门增光我不确定,但我确实做了个好人,至少是个踏踏实实的人。
师父怎么收我做徒弟,怎么带我来钟隐山,又怎么教我拳脚功夫、礼乐字画,教我静心、细心,您说要做第一流的人物、学第一流的剑法…肖言都记得。”肖言止住了,而眼前打坐的老人并未因此打破寂静。“师父曾问弟子爱不爱剑道,愿不愿意为此付出一生孤苦,弟子对答是的。弟子一心一意研习经书,练习招式,未成大气,却被您抬举做了首席大弟子,”肖言平了平心中的波澜,坦言道,“可是师父,肖言没有告诉您肖言最想做的事——不是在旁人畏惧的目光中执剑走天下,而是回到20年前的那间小茅屋里和娘亲兄弟吃顿大家一起做的饭——师父,如果你也有过家,如果您也由于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了亲人故里,也许您就不会再怨怪我不顾大家的感受离开了西清。我说过,哪怕您不认我这个徒弟,您还是我的师父,我最最敬爱的老师。”
“说了这么多,你可还没切入正题呀肖言。”思空的花白胡子抖了抖,眼仍闭着。
“是,”肖言仍恭恭敬敬低着头,“弟子最后一次来,只想求您告诉我如何救一个入魔之人。”
“何必救一匹死马,但杀无妨。”思空气定神闲地端坐在原位。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师父向来仁慈,施救贫民无数,为什么就不肯试救一个无心入魔的可怜人呢?”
“入魔者不但有心而且那颗污浊之心善恶不辨,即便救得,也不免种下祸根。”“可是她本有一颗赤子之心!”
“魔与非魔,只在一念之差。未成魔者本来都能成为善者。”
“那师父为何要引濛儿行那条不归路呢!”肖言抬头大声质问。
“走了那么多路,费了那么多口舌,花了那么多心思,到底还是为了那个女娃娃,”思空睁开了眼,像一尊怒醒的佛盯着一个不干不净的人,想治他的罪又因他未遁入空门而无可奈何,“我培养了那么多年的最看好的门生居然困在了‘情’字里头!他自以为有情有义,却弃师门师尊于不顾!”
“我也没想到,您会为强迫我的意志去伤害一个最最无辜的人!”肖言站了起来,眼神复杂,“濛儿同我一样敬您爱您,侍奉师父如同生父,她自己说您对她的不满都是因为您希望她日后能有所作为,我看过她的伤口,我不信您对其他弟子也这样苛求!我实在不明白濛儿是哪里不好使您固守偏见,难道就因为她是女儿家?!还是因为您自以为最好的弟子其实无法摆脱红尘杂念呢!”
“你!”思空平了平气,蔑然嗤笑道,“好,是我眼瞎了,认错了你的慧根,既然你已为那个妖女放弃了西清还回来做什么?”“我没有放弃西清,我只是不想为本就不属于我的头衔和名誉放弃做一个普通人的权利。”“那么,你就去做一个普通人,不要打扰这里了。”
“可是师父,您没有给我这个权利啊。”肖言面露哀色,“您不肯救濛儿。我怎能教无辜之人代我受过呢?今日肖言要对师父大不敬了,只求师父把解药拿出来。”
“肖言,你看看你这副模样,你真是要气死我了!”见神色哀然的弟子露出了腰间的冷剑,思空老头瞪着眼,扯了把稀疏的老胡子,“你不要命了!”
“师父曾说,如果没有我,西清就不再完整——您说您的一生也就不再有希望。
“但我知道,”肖言微微笑了笑,“师父是不会因为我一个人放弃西清的。西清也不会因此而没有了希望。”
希望总是存在的。好像曾经师父给我的,师兄师弟们给的,好像濛儿给的。我永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