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一,南城马坡处的一家药铺门口,你面向里屋虚无张望,背对日光,隔开一切。
进去的时候确实被一旁的嗔怪吓了一跳:“哥,你可算来了!”
“欸?”
她眨巴着眼冲他笑笑,便粘上胳膊。
他会意。
出来的时候,她晃晃串连着的几贴药:“我怎么还你?”“一点小钱,何足挂齿?”肖言注意到女孩一下子颓丧了的神色,揣度道:“小姑娘你心情不好。”
曾濛对这样的称呼很是不满:“怎样?”
“可以说说为什么。”
“用你管。”曾濛嘟哝道。
“站到高处心情也许会好得多。”肖言穿杨远眺。
“你带我去?”
“哦?”他对她笑,十面埋伏,“你先说说为什么。”
她咬牙。
“你带着剑。”
“嗯。”
“你会用剑。”
“嗯。”
“你可以教我么?”
“嗯?”
“你怎么和那家伙一样!”曾濛从旁捡了颗石子往面前的水塘一丢,脚下的鱼儿快快离去,她站起来,小腿湿淋淋的还在滴水,却被下放的裤腿遮了颜色,她见肖言面含笑意地看着自己,把手上的水尽甩在他脸上,口气恶劣:“欠你的银子我迟早还你,你不要当本姑娘乳臭未干好欺负!”“我怎么欺负你了?”肖言低头眨着进了水的眼睛,眼见一双脚丫噼里啪啦地踩着落叶残枝疾去,不觉好笑:“喂——你不要鞋啦?!”
“所以我要练啊…不停地练…总能击败他的呀……我就不信我那么蠢!”曾濛用拣来的树枝狠狠地在地上画圈,一地的黄叶沙沙作响,肖言沉默依旧,眼看他处。
“他瞧不起我…你也瞧不起我!”曾濛一下甩开手中枯枝。
“怎么会。只是女孩子练剑,总归不合适。”他微合双睑。
曾濛没听清——她根本没听见肖言的话,腾起笑道:“对了!你可以带我去见你师父啊!”
“华清不收女子。”
“得了,”她丢了枝干,看着地上被划碎了的倒霉叶子,没了脾气,“横竖你们瞧不起人。”
他回过头,看见她安静的黑眼睛,出神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
“大凡能施展的人,总是这样的…”
“我教你。”
“大师兄,你怎去了这样久,师父…”穆寒冰向里屋努了努嘴。
“我知道了。”他轻轻推开门,没有发现背后那双失望的眼。
袅袅紫烟,生于炉中;苍苍白发,现于混沌。
他在那儿站到日光退去,恭然叩首,叫了一声师父。“嗯…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老者双眼微翕,“药…”
“弟子无能,还未找到那抹引子。”
“唔…二十四式练得怎么样了?”
“这…怕是生疏…”
“唉…接着练吧。”
“是。”
夜色浓浓,树影重重。
“师父这样煞费苦心地叫大师兄去找的,究竟是什么药引?”一张稚嫩的脸和着微光湮没在寂寂无聊中。翌日天明屋内灯炧一盏,人去楼空。
练不好二十四式,就少不得江渚一带的灵水。
也就不必去了。
正是白衣清袖,如叶翻飞;乱舞迷眼,翩跹一蝶。乏了,掬一捧江南的水,闭上眼睛。
“累死了…”女孩歪头倒在少年肩上,微笑着闭上双眼,“借我靠靠…”
天地静止如初。
你挨得我近,发梢窣窣,笑靥铺开一个夏季的蝉鸣。
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子撞见师父。
窘然失措,木讷地站起来,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隐形的少年在暗处微笑。
“长进得很快嘛。”
“是。”他低下头,便不见了那双临近的含威带怒的眼,也不见了歌声里的欢笑。
却听得淡淡一句“这位姑娘不知尊姓”,诧异地抬头,眼前人似笑非笑,目光落在别处。
“曾…曾濛。”
女孩的眼光有些凝滞。
老者眼中的笑意愈发浓了。
“师父…”
“喜欢的话就来这儿玩,”他没注意到一种微妙的变化呈现在老者眼底,“知道么?”
女孩木然地点了点头。
“言儿知道了?”
“嗯…是。”
冥冥之中,有些东西变得很慢,有些东西,变得很快。
就像濛儿入了西清后,变了个人似的。
流言蜚语来了。
你低头了。你不说话了。还好你不躲我的目光。
于是大家背地里又有话柄可嚼了。我知道他们什么意思。
师父说不必理会我便不去理会。
可你似又与先前不同了。
半夜时你总瑟瑟惊魂而醒,抱着我不肯再睡。
你说:肖言,我怕,你别走。
我不知该说什么。除了轻拍脆弱的你,我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更成熟了。你早已不在我身边了。你更沉默了,或者不如说是一日日消沉下去;我们很少碰面,又或是不想碰面。毕竟有些事是很难说的。有些事是说不清的。有些事是不能说的。
你每日匆匆而过,不知在忙什么。或者是我不知该干什么。我忘了很多我想对你说的话。
直至那日后半夜醒后辗转未成眠,突发异想一个人去落叶林转转,才撞见你,你手握传说中流失已久的宝剑,剑内红光映着你苍白的脸,刺眼得很。
“手怎么了?”
“没事…”那缠了带的手向后躲去。
“每晚都不睡?”“没有…只是偶尔。”
他沉默半晌,在她转身的一瞬终于拉住她:“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沉默良久,终是不肯多说。
他这才发现和她的距离是有些远了。
他那时没想到也许她一直是有难言之隐而无人可诉——他从不问她怕什么,她也从不说她怕什么。心孤独太久,终于不会说话了。
那天才发现曾经的星眸早灭了光。
“为什么不愿意同我说话了?”
没有回答。
“从什么时候起都瞒着我了?”
没有回答。
“好,濛儿,我告诉你——”
他看见她抬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在那一句”我喜欢你”后顿生惊恐。
曾在无数个夜晚手忙脚乱地安慰被梦魇压制后惊慌失措的她,那时的他还不会照顾别人。
他还不知道女孩子的身体会这样柔软,他第一次脸红了。而今他再无犹豫地抱紧她,不再羞怯。“——我要你知道,我喜欢濛儿很久了。你知道了吗,濛儿?”
她手脚冰凉,无力地投入他淡淡的菊香中。
“不要这样,肖言,这样不好。”
“这样是不对的。”
“师父…”
他已经放开她了,笑得尔雅:“我知道。”
“过去太久了。”
他没把下半句说完,因为他看见她眼中闪动着光。
他揉揉她的发,低语道:“怎么还哭?”
那隐忍的下半句,你是否知晓——
总不能靠回忆活一辈子吧。
你曾问我为何如此固执,那么你呢?
你曾说:失去的都不会再回来了。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你问:“肖言,那么好的风景我们一起数叶子好不好?”
“这么多叶子…”
“多才要你帮忙数嘛。”
“呃…好吧。”
我记得那天我们数的是落叶、在早春竟也落得纷飞的叶子。那是我第一次带你到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