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人缓缓下山,暗自踌躇:师兄看透了生老病死,却依旧放不下君臣之纲。如此举棋不定,将来必定是要吃大亏!
念及于此,灰袍人冷笑摇头:“元廷,宋廷?不过都是蝇营狗苟之辈,天下之大,除了依靠自己,还有谁人能值得托付!”
静坐于东江之畔,听流水潺潺,渔歌唱晚,灰袍人久久不愿离去。终日奔波,刀头舔血,多久没有这安静祥和的时光了?耳边满是天真无邪的孩童之声,宛若天籁,眼前却见悠然自得的蓑衣老者,独钓寒江。朝堂的尔虞我诈,江湖的血雨腥风,都在这一刻化作虚无缥缈的梦幻泡沫,消失的无影无踪。
灰袍人躺在草地之上,微微闭眼,残阳晚照,是留恋韶华易逝,还是哀叹岁月无情。不知不觉,脑海中竟浮现出一个八九岁的女童,笑着看自己练剑,哭着喊叔叔别走。
江边的浅滩之上,正有几个孩童在那里嬉戏打闹,凫水摸鱼。
“哈,捉到啦,捉到啦!”只见一个孩童从水里探出头来,双手高举过顶,捉得好大一条鳝鱼,正在那里好生炫耀。原来这鳝鱼一到冬日,便会躲在水底石洞之中冬眠,若想捉得,必要有一身凫水的好本领。
“哼,有什么了不起,看我的!”岸上一孩童忿忿道。只见那孩童皮肤微黑,目光有神,显得机灵可爱,将身上小褂一脱,便噗通一声,跃入水中。
眼看那孩童径直向水中深处游去,岸上几个孩子焦急叫道:“无依,无依,快回来,那边水里有妖怪!”
那孩童置若罔闻,深吸一口气,便钻入水中,过了好久都未探出头来。正在岸上孩童急得团团转之时,水中突然伸出一个手来,手中抓着的正是那种个大,色黄,味美多汁的蛇形黄鳝。
几个孩童在那拍手叫好:“罗浮山下梅花村,无依无依数第一,上山捉兔子,下水摸鳝鱼。”
那孩童正得意间,却觉得脚下一紧,想是被水草缠住。登时心中一慌,也顾不得手里的鳝鱼,急忙伸手去解。谁知脚下不但越缠越紧,而且传来一股巨力,将他直直往水下拖去。
眼见孩童遇险,却见一叶扁舟破浪而来,直入江心,正是灰袍人前来相助。
灰袍人将孩童从水中捞起,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孩童脚上缠着的,不是水草,而是一个闪闪的鱼钩。顺着钓线望去,却是江对岸那蓑衣钓客在暗中使坏。
灰袍人观察许久,当知这蓑衣人定力非凡,绝非泛泛之人,不禁微怒道:“阁下身手非凡,为何要对这无辜孩童妄下杀手?!”
蓑衣人口中发出沉郁沙哑之声道:“姜太公钓鱼,自然是愿者上钩!”
灰袍人不禁冷笑道:“阁下自比姜太公,不知谁又是周文王?”
蓑衣人嘿嘿一笑,道:“据在下所闻,世间惊鸿令共有六块,林家、王家、石林天地玄黄四大长老各持一块,若是有谁能同时参悟六块惊鸿令,便是当世之惊鸿。”
灰袍人身形一滞,目光渐冷道:“阁下莫非是石林中人?”
“石林四大长老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认其令,不辨其人。”蓑衣人身上杀机隐现,道:“我手中无令,今日只为令来!”
灰袍人一颤,冷冷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手中的惊鸿令,现在归我了!”
灰袍人怒极反笑道:“老兄野心不小,小心贪心不足,自取其辱!”
蓑衣人缓缓举起手中钓竿,道:“孰强孰弱,一试便知!”
二人一人在舟,一人在岸,隔水而立,只凭着一根钓线,暗自比拼起内力。可怜那孩童夹在中间,左右受力,不多时已是面色发青,昏厥过去。
灰袍人怕伤到孩童,一时收力,便觉一股阴柔之力,透体而入,沿经脉直通丹田而去。
灰袍人受了蓑衣人全力一击,趁他旧力已尽,新力未及之时,骤然发力,一举挣断了孩童脚上的钓线,仿佛飞鸿掠水,向着江岸飞身掠去。
那蓑衣人不徐不疾,将鱼竿往江中一送,脚踏鱼竿,身轻似燕,便如利箭一般,破水而来。
只见蓑衣人后发先至,双掌齐出,朝灰袍人后背击来,灰袍人急忙将孩童抛到岸上,回身迎上这一掌。二人四掌相对,蓑衣人掌法竟是绵软无力,灰袍人刚劲威猛的掌劲,仿佛泥牛入海,消失的无影无踪。灰袍人正待收劲之时,蓑衣人掌法却突然变得迅疾如电,如影随形,叫人防不胜防。
灰袍人退回江岸,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一番较量,已是伤上加伤。
蓑衣人则是踩着那根钓竿,轻飘飘的荡过江面。
灰袍人面色微变道:“你是佛门中人!”
那蓑衣人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道家飞鸿掠影,踏雪无痕,与少林达摩祖师所创的一苇渡江,蹬萍渡水,并称天下轻功双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灰袍人一边运功疗伤,一边试探道:“我听说佛门有一无上神功,名为六如掌,招式取自金刚经之妙义,虚无缥缈,如梦似幻。分为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六掌。不知阁下所用,可是这招?”
“还是那句话,一试便知!”
蓑衣人平平常常的一掌,却仿佛勘破了世间百态,经历了万道轮回,直叫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要败了吗?”灰袍人心中暗叹,此间包含多少无奈,多少不甘,辛苦遭逢起一经是儒士之命,欲回天地入扁舟是儒士之志,虽九死其尤未悔是儒士之心!灰袍人万念俱灰之时,右掌随意挥出,叹道:“经纶补天手。”
这看似随意的一掌,却蕴含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书生意气,一举将蓑衣人迫退了回去。
“三教儒在先,果然名不虚传,儒家不愧贵为天下第一显学!”蓑衣人退了两步,便又纵身杀到:“只可惜三才人在后,想要人定胜天,不过是痴心妄想罢了!”
灰袍人心中愕然,这蓑衣人实力之强,太过恐怖,不论是比内力,比轻功,还是比掌法,皆是技高一筹。更为可怕的是,此人不但身兼佛门神功,而且熟知江湖辛密之事。
“真的要用那招了吗?”灰袍人的脑海中,仿佛又浮现出一个小姑娘摇头背诗的身影: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他默默运功,全身仿佛燃起熊熊烈焰一般,奋不顾身的迎了上去。
二人甫一交手,蓑衣人便如飞禽一般略过整个水面,直退到对面江岸,方才吐出一口鲜血,声音沙哑道:“不愧是林家之人,当真有几分底蕴!”
趁此机会,灰袍人抱起孩童,闪入江边密林之内,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灰袍人狂奔出数十里,方才停下打坐运功,迫退了蓑衣人,自己却也已是油尽灯枯:“经纶补天,凤凰涅槃,非是万不得已,不可轻用!”
强行压下了体内伤势,他起身望了望梅花村的方向,却隐隐觉得一丝不安:自己独自到梅花村见罗浮居士,本是极为机密之事,可那蓑衣人却仿佛算准了自己的行踪一般,特意在这里设伏。
“莫非梅花村内有内奸!”灰袍人暗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看来想要查清此事,必须要去西南一趟了。”
灰袍人正欲起身离开,突然又觉得不妥,这蓑衣人神秘莫测,又对惊鸿令势在必得,难保不会再其他地方设下埋伏。正在他瞻前想后,无计可施之时,却见身前孩童揉了揉惺忪睡眼,醒了过来。那孩童只记得被水草绊住了双脚,便昏厥过去,现在醒来,天地间又是一片漆黑,恍如阴曹地府,一时害怕,不禁大哭起来。
灰袍人摘下斗篷,露出苍白的脸庞,探身道:“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见他黑衣白面,凛然一副黑白无常的装束,顿时吓得蜷起身子道:“阎王饶命呀,无依不想死呀,不想死呀!”
灰袍人柔声道:“小家伙别怕,你还活着,并没有死呀!”
借着微弱的月光,孩童抬头望去,只见那人面如刀削,显得棱角分明,眉若卧蚕,又觉刚毅威严。
孩童见他全无恶意,便收起了几分畏惧,多出了些许好感,缓缓走上前去,道:“大叔,是你救了我吗?”
灰袍人回想起江岸边那惊心动魄的一场大战,不禁叹道:“算是吧,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童道:“我从小无依无靠,他们都叫我无依。”
“无依,无依,人生在世,为何非要有所依靠?”灰袍人一边抚摸着他的头,一边将方形令牌挂在孩童脖子之上,轻轻叹道:“无依之人,不会去趋炎附势,无依之士,不会学卑躬屈膝。若是天下多一些此身无依,此心无欲的人,这天下又岂会到了这番不破不立的境地?”
那孩童如获至宝,细细把玩,不多时便已是爱不释手。而惊鸿令也仿佛通灵一般,竟乖巧的收摄起自身光芒,如同一块平凡无奇的黑色石头,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灰袍人不由笑道:“天地至宝,择主而栖,有缘人,还真是有缘人!”
“大叔,你在说什么呀?”
“没什么。喜欢么,交给你了!”
“不行,这东西太珍贵了!”
“所以你要替我好好保管,到需要的时候,我自会来取的。”灰袍人重新罩上斗篷,道:“好啦,我要走了。”
“大叔,你要去哪呀?”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无依一边追,一边大声喊:“大叔,你叫什么名字呀?我怎么去找到你呀?你什么时候回来拿东西呀?”
“时机一到,你自然会知晓的。”灰袍人绝尘而去,摇头苦笑:“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天下气运,竟最终托付在了这普普通通的孩童身上呢?三年后,珠联璧合,腾蛟起凤,又会引得多少江湖仇杀,又能激起几番新仇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