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涯沉默了半晌,转过身来面向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问道:“风魇,这是人层了吧?”
“对,你现在四分之三的血液都属于人类。过这关,有你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帮助你们过去啊。”
“有些东西是存在于血液之中的,是与生具来的,就像你小的时候饿了会哭,而动物饿了会自己觅食一样。从未有人教过他们,可是只要你是同种物种,你就会做相同的事情。所以,你先走。”
潇涯点点头,拔剑出鞘,警惕着向前迈去。那片树林并没有十分阴森,反而开着各种野花,远处还能听见几声鸟鸣,太阳的光线被枝条破碎,细碎地打在地上,就好像在人间一样生机勃勃。
潇涯选定了正前方,内心暗忖道:既是人层,恐怕使用的招数便无外乎古人研究出的那些奇门遁甲,阴阳八卦图之类,那么如果对这些不了解之人定是会落入不断的死循环之中,所以应当时时留下记号,好在小的时候曾听师父讲过一些,如果遇到类似的情况,应是能够化解。想到洛天鹤,心里不禁又轻叹一声,不再多想。同时,他顺手用剑在一旁的树上绕着树干刻下一个圆,如此一来若是他们再次回到原地便能直截了当的发现问题,而不用担心视角的问题遮住记号。
可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一路什么都没有发生,而潇涯他刻下的记号也一个都没有看到,甚至他连奇门遁甲阴阳八卦的影子都找不到一点,就像这只是一个偌大的很普通的森林。太阳已经偏西,眼看着傍晚就要到来了,潇涯越走越觉着不对劲,脸色越来越差,最后他停了下来,转向风魇问道:“人层有这么大么?”
风魇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此刻已经将布条再次蒙在眼睛上,只是平淡地说:“我没来过。”
身后的柳玄皱皱眉,对潇涯道:“你是不是思考的方向有问题?既然是人层,那恐怕只要是人就都能过得去,不一定非要多么的渊博。”
这句话突然点醒了潇涯,他刚才的思考方向一直都是一些很深奥的学问,而没有考虑到“是人就能过得去”这一关键因素。他靠在一棵树上,细细思索这句话,既然是人便能通过,那么人有什么共通点呢?难不成是呼吸?潇涯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颇为奇怪,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手放在柳玄鼻下,然而不出所料,他的手指的的确确感受到了一股轻微的气息。那不是呼吸又是什么?
这时,太阳已经西沉,黑暗无声侵蚀了这片树林。柳玄想燃起业火却被风魇制止了,此刻在人层若是被发现混进了妖,那恐怕后果不堪设想。突然,三个人几乎是同时听到四周传来窸窣之声,就像有人将三人围了起来。他们背靠着背,潇涯能感觉到即使隔着衣服风魇的身体也是冰凉,不由得离她远了些。
突然那窸窣之声消失了,紧张的气氛却并不消减,潇涯剑握在手,经历了无数次生死擦肩,他已经变得沉着,甚至连心跳都没有加快,密切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寂静之中,只有一声很响的吹气的声音传来,接着一把微弱的火焰亮了起来,映出一个人的面庞。柳玄此刻正对着这张脸,只看了片刻,突然用手肘顶了一下潇涯,向他示意看向这个人。潇涯缓缓地扭身,看到火光中那张脸竟然有几分像自己,再细看,那竟然是他在明道山思过崖的石壁上看到的那个女子。尤其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尽管潇涯在石壁上已经一睹风采,但再次见到仍是免不了惊艳于那双眼睛的纯净。
“南……母亲?!”他惊呼了出来,而那女子却只是看了看他,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但终是一无所获,轻微地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说:“我是人层的界魂,你们选一只动物或选择跟随我离开人层。”
潇涯似是不甘心,问道:“母亲,您记得我吗?我是您的孩子啊,还有洛癫记得吗?南殇子,您的父亲,都记得吗?”
南陌听到这几个名字猛地一震,眼睛里变得迷惘,但片刻后又恢复了澄澈,对潇涯说:“你认错人了,我是界魂。不生不死,不入轮回,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他看向风魇,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风魇叹了口气,对他道:“这不能怪她,做了界魂就失去了一切记忆。有些记忆,忘记了便不可能想起来。”
“这么说,我母亲她……不记得我了?”接踵而来的打击,让潇涯有点喘不过来气。从鬼层洛天鹤的魂飞魄散,到人层的相见却不能相认的无奈,他从小便希望能见到自己的父母一面,而如今相见,自己的母亲却不再认识自己了。“命数……这便是命数啊。”潇涯苦笑着摇摇头,凝视着南陌,很久,他轻叹一声,道:“够了……能再见到她,就够了。”
而柳玄则在一旁松一口气,他甚至开始庆幸风魇剥夺了有关明月刀的记忆。否则他相信,恐怕便是是在鬼层,心魔便能使潇涯丧命,更不要说在人层的打击。
“你们赶紧做决定,还有你,不要老看着我。”南陌指了一下潇涯,打着火折子绕了他们一圈,火光照耀着四周竟是各种动物:有猞狸,有狼,有大虫,还有长臂猿,狐狸,甚至一些从未见过的动物都在这里围绕着他们。他们的目光里,罕见的没有敌意也没有友好,那只大虫甚至慵懒地斜睨了三人一眼,便卧在了地上。只听“轰”的一声,大虫身边飞扬起沙尘,将自己淹没在里面。
“你做决定,凭感觉选择。”风魇在潇涯耳边轻声道。
南陌对于他来说简直是一个很大的干扰项,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只觉就算跟着她无论将要面对的是刀山火海都会十分安全。他嘴角洋溢起眷恋的笑,却被柳玄捕捉到了,他心下担忧,忍不住提醒道:“她现在什么都忘了,不要以为她会把你当孩子不去伤害你。”
这就像一盆冷水直接泼在他头上,他收回了将要迈出的一步。在贪婪地望了望南陌后闭上眼睛,他脑海里回响着风魇的话:“有些东西是存在于血液里的”。他尝试着聆听自己心的声音,那咚咚地跳动,好像有一股力量引领着他靠近长臂猿。当他睁开眼睛,看到长臂猿眼中的善意,怪叫了一声转身消失在黑暗里。他连忙跟了上去,身后柳玄风魇也坚定不移地跟随着。潇涯走了几步忍不住回过头看向南陌,她举着的火折子的火光已经变得很微弱,此刻正看向他,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相,她眼里好像有着温暖的笑意。
潇涯不再拥有眼泪,转过身继续跟上了长臂猿。
“这就相当于一个血统的认证,几百年前,甚至几万年前不知人类和长臂猿有什么关系。还有,你能收敛住心神聆听自己心的声音,这很好,比以前有长进。”风魇解释道。
“她好像在冲我笑。”他完全没有听进去风魇的表扬,还是沉浸在火折子的火光里。
“不可能,一定是你看错了,界魂是忘记一切的,四界的首领是不允许界魂有任何情感的。”
“看错了么?她没有笑么……往事伤人,忘记也罢。”潇涯不想再多说什么,好像是呢喃给自己听。
长臂猿带着三人左拐右拐,黑暗中只能听着它发出的呼啸辨别它的方向。最后,它在前方隐约闪烁着火光的地方停了下来,好像对着那火有着很深的恐惧,它尖叫了一声以最快的速度跑开了。任凭潇涯柳玄自负武功高强,此刻竟也跟它不上。
而风魇也少有的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的声音轻微地颤抖着:“到了,我闻到了,地狱的味道……魂火……妖层的界魂竟然是拥有魂火的朱鹮。”
“魂火?什么是魂火?”潇涯无法理解连风魇都如此恐惧,连忙问道。
“鸟类,尤其是羽毛艳丽的鸟类五行大多属火,这类动物成妖一旦觉醒,便可控制天下之火。业火只能控制天地之火,若火可控业火,而魂火不仅可控若火,还能控制……地狱之火。”不等风魇回答,身后的柳玄便接道,潇涯一回头,看到那张脸在火光的闪动下比平时更要苍白,显然他对面前的妖层也无十足的把握。
“他说的没错,还有,我的恐惧,不是来自于那朱鹮的强大,而是来自于那地狱的味道。好了,先过去看看再说吧。”
三人站在离妖层尚有十多米的地方,风潇二人便感觉浑身就像被点燃了一样烧灼,而唯独柳玄竟然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他感觉到体内的业火在躁动着,那魂火貌似对自己还大有裨益。他盯着那金色的火焰,喉结上下动了一下,好像有了一个很疯狂的想法:“如果我尝试控制魂火,界魂会感觉得到吗?”
“控制魂火?你现在先不说是只野妖,单说对于火的控制能力你也仅仅在于第一层业火。虽说是否会被发觉我不知道,但是我却不大相信你能有这个能力控制魂火。柳玄,换一个可行的方法吧。”
柳玄却对这种质疑置若罔闻,淡漠地扫了一眼说这话的风魇,抬起手好像扒开门缝一样,双手青筋脉路,黑发遮住两边的脸颊,紧紧盯着面前跳动的火焰。
“你疯了吗?!你若失败,很容易遭到魂火的反噬!魂火烧身,它能使一切魂魄都崩溃。柳玄,这是我的事,不用你如此拼命助我!快给我住手!”这时潇涯第一次看到风魇失去了平时的从容冷静,一个猜想蔓延在心里,竟使他忘记了身上那种烧灼之感。再望向柳玄,他坚定而又平静地看着面前的魂火,听到那些话也不停手,“不要尝试阻止我,一旦让界魂发现你是鬼,我们之前的所有努力都会付诸东流。”
风魇本是气冲冲地走向他,但此刻听到那句话突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愣了半晌,恨恨地跺了跺脚,站在一旁不再说话。潇涯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猛烈地跳动,好像都要炸裂了一样,他看到柳玄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短短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几缕头发就被汗水粘在脸上,肩膀不经意的颤抖着,连嘴唇也没了血色。他不敢想象,要是柳玄出了什么差错自己会怎样,只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连思绪都不敢轻易转动,像是怕惊扰到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时间就像凝固了一样,每一秒都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突然,柳玄眼里闪出亮光,“成了!”
二人同时转向那片魂火,只见无边的火海里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缝,大概只有两臂宽。他再深吸一口气,那道裂缝骤然变宽,已经可以容纳一个人侧身进入而不被魂火触碰到。他们同时松了一口气,潇涯感觉到那本已经忽视的烧灼之感再次漫上肌肤,骨头都像散架了一样,四肢瞬间变的柔弱无力,几乎让他想倒在地上。
三人暂时不敢有所行动,生怕这道裂缝带来什么异变。片刻后,除了常年不绝火燃烧的“呼呼”声,再也没有其他什么变化后,柳玄示意二人侧身进入。
风魇一马当先,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侧身走进,潇涯也随后缓缓地迈入。那种烧灼之感更甚,他感觉到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像极了在那个石室里的窒息感和痛苦。这种感觉唤醒了他早年间对死亡的恐惧,使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心道:我此刻还未曾触碰到魂火便有如此感觉,若是魂火烧身,恐怕更是生不如死。
再看前面的风魇,她竟然比自己更痛苦,每向前迈一步都好像极为艰难,摇摇欲坠。潇涯深深为她捏了一把汗,生怕她一个不小心便会沾染上魂火,到时候不用说她自己,恐怕连柳玄也会受她的牵连。
一路心惊胆战,身心俱疲,眼看着就要走到了尽头,潇涯深吸一口气,加快速度向前走去。而风魇则越走越慢,双腿竟开始颤抖。就在看到火光的尽头之时,风魇突然一腿跪了下来,身子骤然倾斜,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极快地滚了出去。可是就在她越过妖层的一瞬间,她的衣袂触碰到了一边的火焰,潇涯暗叫一声该死,刚想冲出去却听魂火发出一声惊栗的尖叫,一瞬间,熊熊大火淹没了潇涯前方的路。
他猛地向后退了几步,好像听到柳玄那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嘶吼,而风魇,就在魂火挡住他视线的最后一刹那,他看到她正站在对面,面无表情的看着即将上演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