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风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美的,空气里弥漫着诗意的味道。潇涯踏在柔软的草坪上,迎面而来的风吹动他的白发,他看到眼前被风吹得凌乱的的银丝,突然有了一种悲凉之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句诗有些不适时宜地卷入他心头,金黄色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像一首一生都讲不完的故事一样。他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很有可能只剩下很少的时间了。从风魇那里暂时延缓了三损发作后,细细数来已有将近半个月,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如果不能取到还魂丹,那恐怕这将是他此生最后一个二十多天了。现在自己满头白发,倒真像是已到古稀之年的老人,每多活一秒,都是不敢奢求的。
如果时间倒流回曾经,我是否会后悔下山呢?他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
若是不下山,我又怎会认识柳玄?我又怎会知道我的身世?……只是,这一切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些……这么多年从功成名就再到踽踽独行身败名裂,最终只剩一知己,岁月有情么?抑或一直以来都只是痴人多情?
正感慨间,潇涯隐隐听到风里传来叱喝声,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隐隐听起来竟然好像是阿日善的声音!潇涯心里一惊,不敢迟疑,连忙顺着声音向远处的山丘跑去。
那个山丘下面阿日善骑着她的那匹墨寒,四周围着足足有十多匹狼,此刻正呲着牙,把身子压的很低,蓄势待发。墨寒眼中仅是惊惧,任凭阿日善如何安抚都无法平静,她此刻手无寸铁,只好大声呵斥身边的狼,然而那些狼非但没有离开,其中一只却突然向上一跃扑向墨寒。
那匹狼咬住墨寒的脖子,墨寒痛苦地嘶鸣一声奋力向前奔去,这些话说起来长,其实只是一个瞬间,阿日善一时没反应过来,加上马背上根本没有马鞍,她一滑摔在地上。一些狼去追逐墨寒,而剩下了七八只却逼近阿日善。其中一只突然腾跃起来,一口咬住阿日善肩头,她肩上吃痛,怒吼一声一拳打向它。阿日善还是有些武功底子的,这一拳下去,那狼疼得嗷呜一声松了口。这时又有一只狼从她后面直扑上来,她听到后面传来微弱的风声,刚想转头却直接和那匹狼打个照面,腥臭的味道迎面扑来,她下意识地一蹲才躲过一劫。得亏是游牧民族天生悍勇,若是此刻面临这么多饿狼的不是阿日善而是一个中原女子,恐怕早就吓晕了,更不要说肩头被咬了一口还能躲过一次攻击。
那些狼见阿日善已有些力竭,便有两三只齐齐扑向她。一只狠狠咬住她小腿,另一只飞扑向她脖子,阿日善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只觉得小腿上的肉都被咬穿了,恨恨之下也不知从哪里竟然爆发出了惊人之力,将咬住她小腿的那只狼踢了出去。而第二只狼坠势难当,加上腿上有伤,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眼看着那匹狼腥臭的嘴巴就要凑过来咬断她的喉管,阿日善把眼睛一闭不敢再看,死亡的恐惧袭来,她咬住嘴唇瑟瑟发抖。
突然有人大喝一声,山丘下的狼一惊抬起头。只见潇涯一路冲下来,那把长剑出鞘,呼啸着砍向狼群。潇涯武功高强,此刻势如破竹,已经突破重围达到阿日善身边。阿日善本已经筋疲力竭,又刚才失血过多,惊惧交加,此刻已经不省人事。潇涯心下焦急,左手把她抱在怀里,右手仍抵挡着想要扑上来的饿狼。
潇涯应接不暇,发现四周的狼竟然变得越来越多,他突然有了一丝慌乱,他自负如果现在他扔下阿日善,自己逃跑绝对可以平安回去,但是现在如果继续拖着她,自己能存活下来的几率大大减少。经历了这么多事,我们都绝对相信他还是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的——虽说事实亦是如此——他现在只担心阿日善的伤口还一直在流血,很可能还没有回去便因失血过多而死。
他右手的剑舞出残影,器灵和他应和着,振得剑嗡嗡直响。他几乎杀红了眼,手起剑落,硬是一条血路。草原的狼凶狠,而且很有韧性,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猎物,而且它们与人不同,人过招讲究方式,而狼则毫不顾忌,只是瞅准要害,一击致命,反而让你不能推断它们进攻的方位,再或者就是跟你上演车轮战,不断消耗你的体力,等你力竭,便是它们获胜的时候。好几次潇涯的剑被他们咬住,死活拔不出来,他索性剑锋一转直接削掉它的下巴或是上颚。突然,他感觉右臂上一阵剧痛,一只狼正恶狠狠地咬在他的胳膊上。潇涯怒喝一声,飞脚踹向狼肚子,狼一松口摔了下去。他无心检查伤势,只感觉血在不断的往外喷。
潇涯看向远处的山丘,发现杀过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只好咬着牙抱起阿日善发足疾奔,顾不得那些狼将要如何的撕咬,用尽毕生所学轻功,就像当年被崆峒派的人追杀一样没了命的跑,速度几乎到了一种极致。就在他快要奔上山丘之时,他在余光中隐隐看见不远处有一个黑衣人正看着他。他心里一冷,刚想看清楚他的模样时,却已经看不见了人影。
狼虽然比崆峒派的弟子要跑得快一些,但潇涯毕竟不是当年的他了,仍旧能和他们拉开一段距离。他跑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一点:自己为了她这么拼命,原来就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心系阿日善了。潇涯苦涩地笑了,奔跑的速度却不减。
身后的狼群,渐渐远去,或许是它们累了,也或许是它们真的怕了这不要命的潇涯。总之,他奔回了自己的蒙古包,青色的衣袂染的猩红,草原的地平线眼看着就要吞没夕阳,映着这身早已被血不知浸染过多少次的青衫。他在推开门的一瞬间也倒下了,他在倒下的那一刻,怀里仍紧紧地抱着阿日善。
“阿日善,作为一个将死之人或许我没有资格拥有爱情,但是若我取得还魂丹,此生我潇涯必不负你。”
潇涯是被一阵胳膊上的剧痛震醒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可汗的蒙古包里,身边一个蒙古人正关切地看着他,而不远处正躺着阿日善,她的伤势好像已经被处理过了,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榻上。
“胳膊……药。”那个蒙古人的汉语并不熟练而且很生硬,他一边还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臂,做了一个上药的姿势。
潇涯明白了他到底要干什么,忍着痛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那蒙古人也很友好地一笑作为回礼。
“我……郎中,卓力格图。你......阿日善,很好,可汗......谢谢你。”
潇涯愣了半天才明白这蒙古人说的是什么,心里暗暗好笑:这个人明明汉语不好还非要说,磕磕绊绊,倒是难为他还能表达出意思来。
这时,潇涯感觉到一股寒流,惹得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他看向门口,原来是可汗进来了,他身后跟着托雷和柳玄。
“你好点了吗?”可汗很关切地问,“你们身上的伤好像是被狼咬的,吉日格勒已经很少出现狼了。跟我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汗,潇涯伤势未愈,还是等他好些再说吧。”身后的柳玄突然道。
可汗沉思良久,点点头道:“好吧,你安心养伤,等你痊愈后我再来问你吧。你的过去柳玄都告诉我了,只要你没有二心,在这里你可以重新开始。”他拍拍潇涯的胸口,以示安慰,“我其实也不相信你能做出那样的事。”
这段话尤其是那最后一句,足以让一个在江湖上饱受折磨的心死心塌地,若是潇涯不知道这可汗的真面目,没准还真的相信他是一个仁义礼智信样样具全的君子,此后便能为他肝脑涂地。即便是他现在,内心也隐隐有点感动。
潇涯眼中露出感谢,深深地点了点头。
可汗欣慰一笑,站起来,示意托雷和卓力格图跟着,三人便离开了这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
“丑时。”
潇涯闭上眼睛,喃喃道:“竟然都过了这么久……”
“到底发生了什么。”柳玄站在一旁,好像一点也不关心潇涯的样子。
“你刚才还说让我安心养伤的。”潇涯苦笑,实在无法理解这个怪人的思想。
“那是搪塞他的话……我知道,你的伤根本没有重道连话都说不出来。况且这些事,不应该先经过讨论再实行么?”
潇涯一时语塞,其实他自己除了胳膊上被咬了以外,再也没有伤势,只是体力有点透支,四肢无力罢了。他断断续续地讲了这事的前因后果,当然还包括那个一闪而去的黑色人影。
“话说,那个人不会是你吧?”潇涯突然半开玩笑地问。
柳玄皱了皱眉,似是很厌恶:“整个草原上,穿着和我衣服颜色一样的人,还有他。”
潇涯目光一凝,正经了起来:“那么如果在我没有看错的情况下,这个人,的确很有可能是他……只是,他在那里干什么呢?”
“我说碰巧路过你信么?”
潇涯沉思了一会儿,说:“那个山丘虽说离吉日格勒并不远,但是位置比较偏……说他是去散心么?若非如此,他去那里没有什么道理,除非他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那里了。”
“那有没有第三种可能呢?”柳玄目光闪烁,看得潇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你是说……阿日善被狼群围困是他策划的?”
柳玄没有说什么,只是盯着潇涯的眼睛。
“没错,应该便是如此。可汗刚才不是说吉日格勒已经很少出现狼群了吗......那如果这么说来,他想杀死阿日善不会只是因为她在摔跤大会上替我说话吧?……难道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其实往往一个人伤害另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二人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是要借着这一个人的痛苦,毁灭另外一个人。”
“嗯?与阿日善最亲近之人只有可汗,难不成是为了在可汗极巨悲痛之下放松对他的警惕杀了可汗,为司徒夺取吉日格勒?”潇涯自己都觉得这个猜想太过荒谬,自嘲地笑了笑。突然,他好像意识到什么,脱口而出道:“难道他也是为了还魂丹而来?!”
“很有可能,可汗见阿日善死了一定会拿出还魂丹救她,到时候他都不用费力去找还魂丹,直接趁可汗拿出来的时候夺走就行了。”
潇涯越想越对,不知觉便忘记了胳膊上的伤痛。“奚游晟一击失败,一定会再次回来伤害阿日善的……”
“所以你更应该提高警惕。到时候他完全可以把这些事让你来背黑锅。”
“没错,我救了阿日善却无意间让她发现了我图谋不轨,便杀人灭口……正像一个嗜血狂魔的作为……”潇涯好像是自言一语一般,“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再蒙冤了。”
“潇涯……”一阵很轻很虚弱的声音传来,细微的如一缕青烟,不轻易地捕捉完全不能发现这声音的存在。柳玄很敏锐地听到这声音,顺着它的来源看去,那声音的源头竟然是阿日善!
柳玄感觉一股冷水直接从他头上泼下来,一种不好的预感蔓延在他心里——他们千防万防,就是忘记了身边还躺着阿日善。刚才的这一番谈话,很有可能被她一一听了去。他给潇涯使个眼色,潇涯慢慢坐起来,走向她。
最不愿意看到的场面还是发生了,阿日善复杂地看着潇涯。因为她太过虚弱了,苍白的脸上秀眉紧缩,嘴唇微微动了动:“你…….骗我。”
潇涯眼睛一酸,坐在她身边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一切,你原谅我么?”
“潇涯!”柳玄实在惊讶于他这种举动,他猜测到潇涯或许会编一个谎言,甚至可能会杀人灭口。然而这个意外地回答却是他难以料到的。
“柳玄,我想......我不应该骗她。”潇涯无奈地看向柳玄,眼里尽是温柔,“而且,我也相信她会替我们保守秘密的。”
柳玄冷哼,道:“潇涯,你为轻信付出的代价还少么?”
潇涯眼中闪过一丝冰冷:“此话怎讲?”
“平白无故地在大会上替你出头,平白无故地引你前去营救。你最好别忘了,她是谁的女儿。”
潇涯看向阿日善,阿日善的眼睛就像一泓清澈的春水,此刻涌上了一层泪意。“我……没有……”
“罢了,柳玄。我相信她。”潇涯长叹一口气,也不顾柳玄的反应,把自己来这的目的统统告诉了她:“我要还魂丹,是为了救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