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生死肉搏,便如饮酒一般。酣斗之间,敌人的怒火自是绝佳下酒菜。
此时此刻,圆成越是愤怒,易颜“喝”的越是畅快。值那“酒酣耳热”时,旦见易颜对圆成指指点点,犹如攘袂举杯,兴奋的嘴角直往两边咧,脸颊更是晕出一抹潮红,邪气凛然。
想来往日那龙虎山上,并无恶斗,有的只是师兄弟间点到即止的切磋,皆是逢场作戏般敷衍了事,枯燥无味,哪有眼下这般酣畅淋漓。
叶府诸人怯声怯气的缩在一旁,如何也不敢放开了眼睛看二人打斗。言天虽然业业矜矜的踌躇不安,可眸子里光彩闪亮,应是十分好奇打斗状况!
眼下的易颜与圆成,一方是鲜衣怒马的放浪道士,一方是气急败坏的狠辣和尚。和尚要一挥而就,取下道士头颅,道士想迂回拖延,尽享争斗乐趣!圆成的愤怒与痛苦,成了易颜兴奋的源泉,不自觉得渐渐痴迷于此,深陷于此。
再听到那句“来来来,受死吧”时,易颜终是癫狂大笑起来,回应道:“去去去,做梦吧!”
早在易颜张口瞬间,圆成蓄力骤发,刹那间突兀的现身易颜头顶,一根铮铮铁棍呼啸砸下,带着万钧雷霆,迅疾而诡异。
此际躲闪必然不及,易颜看似放弃挣扎了一般,却是外松内紧的障眼法。想那易颜孜孜不倦的研习黑先生所赠无名道法,道行境界竿头直上,于道法天地自身早已融会贯通。如此方能沉着应对体内身外的遭难。如眼下这般:一方面易颜体内的热血暴躁异常,犹如滚烫的岩浆一般沸腾;另一方面圆成已带着凌冽的杀意出现在头底。易颜不慌不忙,嘴角缓缓上翘,眼神灼热而冷静。
此际,在易颜眼中,周遭玄妙至极,仿似再无他物,仅剩圆成狰狞的面目,擎着威势无匹的铁棍,一点点地靠近他头颅,慢条条的。
易颜抬起白皙的手掌,手上的肌肤如同烧裂的石块,变得通红通红的,遒劲有力的握向铁棍。一股莫名的危险气息突兀的灌进圆成头顶,让他心脏没来由的猛地一缩,不禁骇然失色。
下一刻,众人只见易颜被铁棍砸弯了腰,而圆成早忙不迭的松掉铁棍跳脱出去。
瞧到略显狼狈的圆成,易颜神色炽热,舞着已然带火的铁棍哈哈大笑,随后又记起了什么,装作一个将要哭泣的女子一般,嗫喏道:“大哥哥,你这是要替你那可怜又可爱的师兄弟报仇吗?”旋既觉得此为不妥,怎奈终是关不住心中的酣畅,再次放声大笑起来。
圆成静静的看着易颜,愤怒的神色已然尽数收敛,只剩下漠然的平静。易颜不知他心绪的变化缘由,只觉得此刻怪异的圆成极度危险,佯装豪言道:“山不转水转,英雄,后会有期。”说完转身跳墙而去,极度潇洒。
见易颜翻墙而逃,圆成心下焦急,扭头与静开说了句:“等我三天,我若回不来,带老祖回寺。”说完紧追而去。
余下众人面面相觑。
圆成已去,静开神色焦虑,看看“老祖”,又看看跪在一旁的叶维中爷几个,竟有些不知所措。相对于其他琐事,他更怕的还是身旁的“妖怪老祖”,连日的相处让静开觉得言天是个喜怒无常的老妖怪。此刻心中难免惴惴,竟有些扭捏起来。
说起这静开,自幼被送去了普天寺,不曾在寺外的阳光下品尝那凡世间的喜怒哀乐。外人也不知普天寺的井水到底是怎样的酸苦,才能养出静开这般怪异的秉性。
言天尚且年幼,心中情绪完全依着本心喜恶:他若开心,那必是心花怒放的笑脸,别人看了会心情愉悦;他若发愁,那必然会苦瓜着脸,让人忍俊不禁;但他若恼恨,那多是面色阴沉,眼神冰冷,成年人看了都会害怕。
在那木山里的石台上,苏雪儿曾极为厌恶的说过‘定是叶家搞的鬼!’。在言天心里,这一幕记忆尤为深刻。他喜欢苏雪儿越深,他恨叶府就越厉害!此时此刻,叶府一众在他眼内就如几个跳梁小丑一般恶心,比秀水城的泼皮更加可恶,直欲除之而后快!
叶祥云被言天阴冷的眸子瞥了一眼,心中咯噔一下,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
场间逐渐安静。
“不能任人宰割啊!”叶祥云恨恨地想到。他尚且跪在地上,眼眸盯着青石板,晦涩难明。圆成的身影已经消失,叶祥云被束缚的勇气终于饱满了些。
“言少爷。”
沙哑的声音让言天与静开俱是一愣,看向埋头在地的叶祥云。
叶祥云直起身来,谄媚一笑。这笑让静开背脊发毛,不等言天说话,当即挺出身来,尖声喝道:“跪好了!”
“是是!”叶祥云再将头颅下埋,续道:“小人这才记起,褚老仙人当初留下一物,让小的亲手交给言少爷。”
言天神色忽的活泛过来,急切道:“是什么,拿出来。”
“是…是一封信件,让我务必私下里交给您。”
听闻此话,叶豪云、叶干云不约而同的抬起头对视了一眼,昏厥在地的叶老眼皮子都有抖动。静开毕竟年龄稍大,纵然此刻神色紧张,却依然将一些细节尽收眼底。他笃定,此番话语,定有猫腻。
叶祥云四十多岁,在市井里混迹多年,相较静开与言天,叶祥云就是人精。他观察细腻,从静开与圆成对言天的神色里看出了莫名所以的敬畏与服从。圆成既然走了,剩下的阴柔和尚定是个没有主见的雏,只要骗过言天,大事可成。
静开焦急万分,怎奈言天早已乱了分寸,只见他缓着神色,和声道:“信在哪,带我去。”
静开壮起胆子蹲下身去对言天道:“老祖,不可啊,这是圈套!”
褚六的巨大的身形突地出现在言天心中,撑破了他简陋的束缚,所有的痛苦怨恨纷纷的跑了出来,让他幼小的面庞变得狰狞。
他怨恨光头和尚,他怨恨叶府肮脏的一切,他凭着本能推开面前的静开,大叫道:“滚开啊!”
静开面无血色,下意识的缩了身子,仿佛在躲避一把刀。
如此看来,普天寺的等级之森严,早已刻到了静开骨头里了。平日里,师兄弟稍一瞪眼,静开立马闭口不言,何况眼下老祖的斥喝?纵使知道言天手无缚鸡之力,静开的本心依然会选择惧怕他。这算畸形的信仰?对他来说,若没有了敬畏,便没有了依靠。
见言天不管不顾的背影,静开咽下口中的说辞,感觉自己的胃都麻木了,在抽搐,足见他的惶恐不安。
或是为了消磨言天的警惕,叶祥云跪着快速爬行,像一条领路的狗。
一旁的叶豪云、叶干云满肚子五味杂陈。昏厥的叶维中也睁开了眼眸,布满了死灰。
“老祖要是出了问题,我就把你们的皮撕下来!”看到言天与叶祥云消失在拐角,静开扑棱一下爬将起来,恶狠狠的说道。
叶豪云等人面无血色,瞧到静开光溜脑袋上暴起的青筋,再不敢多动。
且说叶祥云带着言天左拐右转,一直绕到了镜湖对面。
看到板起脸的叶祥云,言天再傻也察觉到了诡异。
“信呢?”言天退后一步,冷冷道。
叶祥云突然咧嘴一笑,望言天身后急声道:“褚老仙人!”
言天下意识扭头后看,叶祥云趁机暴起身形,硕大的手掌死命裹住了言天的口鼻。言天彻底慌了,想要喊叫,却发不得声音,只能手脚并用的挣扎。
叶祥云将言天扳倒在地,盯着言天圆睁睁的眼眸,呼吸越渐粗重,越发的用了狠力气。
然而下一刻,叶祥云神色骤变,猛地离开言天,蹬腿后撤。
此刻的言天,双眸空洞,脸前萦有黑气。叶祥云只见他摇摇晃晃的飘然起身,不声不语。
“言…言言少爷,言祖宗,小的知错了,知错了,求您不要杀我啊…”结结巴巴说到最后,叶祥云失声痛哭起来。
前院的静开与叶维中静静等着消息,骤然闻得哭嚎声音,神色大变,急急往哭声处跑去。奔跑途中,哭声又变成了惊恐的尖叫,更让他们头皮炸裂。等绕过镜湖,看到二人状况,静开顿时目瞪口呆;叶维中与身旁的两个儿子看到叶祥云此刻的状况,身体瞬间被恐惧笼罩,面无血色。
眼下的叶祥云早已死的透彻,这死状,叶维中与豪云、干云是见过的,而且记忆尤深:年前自称龙虎山灵枯道人也是这般死法,浑身上下干瘪的如同枯树皮一般,凸起的两颗眼球睁的硕大。
静开却是头一次见,觉得异常恶心可怖。
叶家三人再顾不得其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跪地求饶。他们忙不迭的望四方抵头叩拜,嘴里不住的念叨:“褚仙人饶命,褚仙人饶命啊”等话语。
如此情景当真是光怪陆离的厉害,静开自小在普天寺中长大,类似的事情听都没听过,此刻稀里糊涂的遭遇,心智就有些不够用了。爷维中爷仨诡异的表现透过静开的眼睛传到了心里,再扩散,直到浑身都冰冷起来。一股难言的恐惧侵袭着他的心脏,让他惊疑难安。他再不管叶家人,抱起言天跑到了远处。
此刻的言天头痛欲裂,早已昏死过去。
日落西山,言天依旧没有醒来。而叶府仅剩的三人,仍旧跪在那处,满脸乌黑的血迹。
静开呆呆的拍着脑袋,疑惑着喃喃道:“这不是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