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要命地往山上跑。山路上的兵士见我们跑来,便纷纷站立在两旁,让出了一条通道。
走完了石梯,只见神社前一片狼藉,大门早已被炮弹打穿了几个大洞,大门内外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兵士,有的已经战死,有的是身受重伤,在血泊中轻轻地呻吟着。大门里面的境况也好不了多少,院子里墙倾柱侧,地上也是躺满了人——这些人多数都是受了伤的贵族,他们一辈子养尊处优,哪受过这种兵凶战危之苦,现在躺倒在地上,身上疼痛,血流如注,便不停地哭喊哀叫。我想到这些人刚才还在欣赏橘花临死前的痛苦,现在转眼间便遭到报应,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惠自从走进神社的大门之后,便神色慌张,东张西望,看到有几位大夫在来回巡视,替众人疗伤,便急急忙忙奔了过去。惠平时在别人面前,总是保持着端庄的仪态,言行举止典雅大方,但现在的她却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浑身不停地颤抖,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幸好这里多数人都狼狈不堪,所以她现在虽然一反常态,却也不算十分瞩目。
惠拉着一位大夫,低声问了几句,那位大夫往大殿里面指了指,惠便匆匆忙忙跑了进去。我跟着过去,只见惠忽然弯腰跪倒,扶起地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我怔了一下,马上就认出那位老人正是惠的父亲骥尚书。
父女情深,难怪惠刚才那么失态了。
骥尚书浑身血污,看来受伤不轻,他看到惠,显得十分激动,浑身颤抖,竟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握着惠的手。惠珠泪涟涟,哽咽着说道:“爹爹……女儿不孝……”
“惠……惠……你终于……来看为父了……”
“爹爹,爹爹……你叫我……惠?”惠的身体突然剧烈的震动起来。
“惠,多年不见,父亲一直都挂念着你”,骥尚书一边说,一边轻轻地理着惠的头发:“惠,你……还好吧?这么多年自己住在外面,一切都习惯吗?”
“女儿……女儿一直都很好,只是爹爹,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孤零零地……”
“爹爹没有孤单一人……你姐姐经常来陪我呢。”骥尚书惨白的脸上露出了温馨的微笑,然而不知为什么,看到他的微笑,我却感到一阵寒意。
“爹爹,是女儿不好,其实,静姊姊一早就死了,那是我……”惠紧紧地抓住了父亲的双臂。
“是,是啊,静已经去了,可是她又回来了,你知道吗?她又回来了”,骥尚书的眼睛里闪出了奇异的光彩:“她从外面走了进来,陪我读书,伺候我饮食,就像从前一样。十五年了,已经十五年了,她还跟走的时候一样,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美丽,那么年轻。为父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答应你姐姐和珉御史的婚事,反而想让她入宫成为主上的妃子……是我害死了静,是我害死了你姐姐,惠,你一定非常恨我,一定非常讨厌我,对不对?”
“不不,惠从来没有责怪爹爹,惠也没有……”
“本来好好的一个家,就是因为我的一点私心,结果分崩离析,你母亲伤心过度,不久就离开了人世,你也负气出走……可是,你知道吗?静回来了。她对我说,她一点也都不怪我,她在阴间时时想着我啊,所以就来看我了。可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是我害了静,是我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地狱里受苦,是我把她推进了仙鸾神社,让她身受千刀之苦……我还记得十五年前,在这里,你的眼神……今天,他们又把你吊了起来,又想将你千刀万剐,可是,你笑着唱着歌,你再也不怕了,你再也不怕他们了啊,因为你已经是仙鸾圣女,你已经不是凡人了,啊哈哈哈~”,骥尚书忽然仰天狂笑,他拉着惠的手,大声说道:“静,为父对不起你,你带我走吧,你带我下去吧,父亲不会再丢下你不管了。”
笑了一会儿,骥尚书目光渐渐呆滞起来,直勾勾地看着惠,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惠知道父亲受伤太重,已经神志不清了,又是伤心又是着急,不断地摇晃着父亲的身体,哭叫道:“爹爹,爹爹,静姊姊已经不在了,在你身边的,一直都是惠啊,是惠扮成了姊姊的模样啊!”
骥尚书的目光又慢慢变得温柔起来,他轻轻地抚摸着惠的脸,一边喘气一边说道:“不……不,静回来了……她回来了,你说是吧?她已经原谅我了,可是我,却没有面目见她,也没有面目见惠……惠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小女孩,她不想让我伤心,所以……就把姊姊找回来了……”
惠伏在父亲的怀里,泣不成声。
我看到骥尚书目光散乱,喘息也越来越急,似乎大限已到,但脸上还是充满了遗憾和后悔,心里不禁起了恻隐之意,便也蹲了下来,对他说道:“骥尚书,请你不要太过自责,静不是因为你阻止她和珉御史交往而参加圣女选举的,她,只是为了拯救这个国家,和这个国家的所有居民,这才牺牲了自己,就像橘花姑娘那样……”
骥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激动地说:“珉御史,我,我答应你们,答应你们了,你这就和静去吧,我不会再反对了……我,我早就看出你有不臣之心,所以知道静和你来往的时候,我就把静献给了国王……”
我心中一惊:“原来,原来并不是国王向你提亲,却是你把女儿献给了国王?”惠也在一旁惊讶地问道:“爹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骥不断地喘气:“是,是我把静献给了国王……但不是为了功名,只是不想自己女儿和反贼有任何干系,因此,国王才派人来迎娶静……谁知,谁知,静执意不从,还对国王的人说,自己已经参加了圣女选举……”
我的心不断地往下沉。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这样,父亲为了让女儿远离蓄意谋反的重臣,便把女儿出卖给了国王——因为只有这样,女儿才不会被珉御史用权力抢走。遥想当年,静号称盈民国有史以来第一美女,她的父亲亲自将她献给国王,国王自然欣喜无比了。
可是,静小姐呢?面对这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两个男人的追求,她能够拒绝而又不伤害自己家庭的办法,就只有成为圣女。
此时此刻,我甚至能够想象出静小姐当时的心情。站在花车上,接受着万民欢呼的她,内心一定无比寂寞,无比悲伤。在这个世界上和她最亲近的人,她的情人,只是把她作为复国的工具,她的父亲,把她的肉体出卖给了国王,她的妹妹,年纪太小还不懂事,在她身边,根本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没有一个可以让她毫无顾忌地倾吐心事的人。也许,在她被束缚在仙鸾神像前,身受酷刑的时候,内心的痛苦,远远比身体感受到的疼痛更沉重,死在仙鸾祭上,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吧。
“所以,静,爹爹答应你了,你和珉御史去吧,就算你最后真的跟着珉御史造反,你至少,至少可以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度过这十五年……这样,你就不会参加圣女选举,也不会再怨恨爹爹了,对吗?”
正因为是自己亲手把女儿送给国王,逼得女儿走投无路,只能参选圣女,所以女儿死后,骥尚书一直背负着沉重的愧疚之情,以至于他渐渐神智失常,把惠当成了静。
骥尚书的脸上泛起了红潮,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弱,声音也越来越低。我不忍心拂了他的意,便点头说道:“是,请大人放心,静一定不会再怪责你的。”
“这样……就好了……”骥尚书露出了满足的微笑,他转头看着惠,断断续续地说道:“惠……爹爹要走了……要去和静在一起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爹爹,爹爹……”惠泪流满脸,已经再也说不出话了。
“惠……爹爹有一个心愿……”骥尚书拉着惠的手:“爹爹对不起你姐姐,也对不起珉御史……所以……把你嫁给了珉御史的公子……爹爹知道你很委屈……可是,为了静,为了为父……请你……不要反悔……可以吗……”
惠的脸色一片惨白,身体不断地发抖,然而,她却慢慢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惠……谢谢你……让我赎清了罪过……”手一松,头一侧,骥尚书就这样永远闭上了眼睛。
惠拉着父亲的手,没有哭,甚至没有流泪,只是呆呆地看着父亲。
“父亲……走了呢……”惠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微笑,她回头看着我,说道:“父亲,终于耐不住寂寞了……我本来以为,我以静姊姊的样子陪着他,他就会留下来,谁知……他始终还是抛下了我,去找静姊姊了啊……”
看着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怪,我不禁担心起来,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尽量温柔地对她说道:“惠,如果觉得伤心,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一点的。”
“怎么会呢?”惠淡笑着摇了摇头:“父亲走得很安详,我应该高兴才是,他是无所牵挂地去找静姊姊了……”说到这里,忽然身子一侧,晕了过去。
“惠,惠!”我不停地摇晃她的身体,大声地喊她的名字。
终于,惠慢慢睁开了眼睛,然后,眼泪就就再也止不住了:“父亲……终于没有把我当成姊姊了……可是,他却抛下了我,去找静姊姊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事实上我也无话可说。静的离开,无论对于惠还是对于骥尚书,都是难以承受的打击,因此,他们一个就把自己变成了静,而另一个则一直不愿意接受静已经不在的事实。如果静小姐知道父亲和妹妹会如此伤心,她还会选择去做圣女吗,她会不会就选择成为王妃呢……也许,她还会选择圣女吧。因为,她就是为了不让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才牺牲了自己,一如橘花姑娘那般。
想到橘花,我不禁心中一酸,两滴眼泪又流了下来,滴在惠的衣襟上。
惠忽然抱起父亲的尸体,放声痛哭。我后退了两步,却没有劝她。是的,这样的时候,就让她尽情地哭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