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做已嫁之身?你明明还未出嫁,你明明根本不喜欢那个人,为什么你要一而再再二三地告诉别人,告诉自己,你已经有了丈夫?难道你觉得你嫁给珩会很幸福吗,难道你很盼望着和珩的婚姻生活吗?难道你很憧憬着做兵部侍郎少奶奶的未来吗?”我问一句,惠的身体就颤一下,到了后来,她的身体已经颤抖得完全不受控制,她紧紧地咬着牙,目光变得像刀一样锋利。
“我……我就是听到那个人喊你惠,这才吃他的醋,这才说那句话来气你的!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嫁给他,因为他不是好人,他不配做你的丈夫!”我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虽然我不知道说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可是,我还是无法压抑住内心的汹涌。
“呜~”,惠的身体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两只眼睛拼命地睁着,眼睛里泪光闪闪,她扶着墙壁,用力咬着牙,呼吸急促,拼命地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文……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话……”
此刻的惠,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子,什么高贵的仪态,什么优雅的言辞,全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凤目圆睁,用手指着我,颤声说道:“我的人生……本来已经了无希望,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对我说这些话,为什么你还要给我希望,难道,难道你觉得我的痛苦还不够深吗?”眼泪,终于一滴一滴地从眼眶里滑落而下,流过雪白的脸庞,滴在她的衣襟上。虽然我不明白她所谓的“了无希望”指的是什么,可是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安慰她,让她平静下来。
我走到她身旁,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让她冷静下来。惠并没有抗拒,只是把脸埋在我的胸前,一任自己的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裳。
过了很久很久,惠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推开了我,红着脸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一言不发。我恭恭敬敬地把荆条递到她面前,说道:“实在抱歉,刚才又说了过分的话,请姑娘责罚。”
“的确非常过分。”惠接过荆条,在我的头上轻轻打了一下:“妾身和旁人说话,一向注重言辞,有时甚至故作艰深之语,究其原因,却只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感情。须知词句越是艰深,旁人便越需花费精力斟酌,那么词句背后隐伏之真情,便不会轻易为人所明了。适才文……先生一番说话,却令妾,令妾……把压抑在胸中的多年的感情,全部释放,实在是万分感激。”说着,惠向我低头行礼。
我连忙答礼,惠又说道:“妾身有一请求,若蒙先生不弃,妾身希望……希望以先生之名称呼先生,不知……不知……”
“那太好了,我叫你惠,你叫我文,大家彼此彼此。对了,最好什么‘妾’啊‘妾身’啊之类的词语也免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艰深的词句也免了吧,我想和姑娘做好朋友,所以互相理解是很重要的,你说的话太复杂,我听也听不懂,想理解你的心思,替你想办法就更困难了。”
“是,先生既然不喜欢,我不说便是。”惠对我的要求显得十分顺从,只是不知为何她还是称呼我作先生:“我这次为了橘花姑娘,确是费了些心力,有一半是为了先生,因为让橘花姑娘成为圣女,这是先生的心愿,为了先生……就算要我受尽千刀万剐,流尽身体的血液,我也在所不惜……”惠的声音越说越低,然而我却不曾觉得我自己会让人受这种折磨,这个女孩子,古书看多了,一说话就难免用词夸张,不过知道了她对我的情意,我的心还是觉得暖洋洋的。
惠继续说道:“而另一半,则是为了我的姊姊,我一直,都希望姊姊能够回到我身边,所以,我是以姊姊为标准,来要求橘花姑娘的言行举止,看着橘花姑娘渐渐地变得与姊姊相似,我感到无比幸福……我并不是要以橘花姑娘实现姊姊的遗愿,而是把橘花姑娘变成姊姊,因此,我殚精竭虑,守护的只是变成了姊姊的橘花姑娘,或者说,是有着橘花姑娘的外表的,我的姊姊……实在抱歉,我一直都在把文先生心爱的姑娘变成另一个人……”
我默然无语,其实,自从那天看到惠为橘花所作的画像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察到了。惠不但把自己变成了静,而且还想把橘花变成静,她对姊姊的感情,也许已经近于病态了。
“可是,橘花姑娘还是突破了我给她设置的藩篱,她成为了圣女,却不是静圣女,而是橘花圣女”,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那晚登台之前,我把登台的仪态,该说的话,都详细地告诉了她,并且让她试演了几次,完美无缺之后才放心地离开。谁知她还是太紧张了,登台之后,完全想不起我教过她的礼仪。可是,正因为如此,她突破了静姊姊的约束,在神灵面前,表现出了真实的自我。橘花姑娘毫不保留地向大家述说她对先生的爱,却不把这份爱据为己有,而是为了让大家都得到同样的,幸福的爱情,把自己奉献给神灵,这份无私之心,堪比千年之冰晶,圣女橘花,亦当为三十九代圣女之首。”
我见惠的表情凄苦,知道她在思念姊姊,心中不忍,便安慰她道:“橘花那番话的确非常出色,虽然是临场发挥,但也和惠姑娘平时教导分不开。记得令尊曾说,如果岁数合适,惠姑娘也会参加圣女选举,对吧,那样的话,这一代的圣女一定是姑娘了。”
惠摇了摇头:“绝对不能,就算我参加选举,也一定敌不过橘花姑娘,我只是姊姊的幻影,惠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不存在的人,怎么能赢得了真实的橘花姑娘?”
我只觉得后背寒毛倒竖,莫非,我看到的一直都是被静的灵魂附体的惠?对了,那天在静的衣冠冢前,惠给我的感觉就是怪怪的,难道说……
惠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微笑着说:“我不是鬼魂,我只是为了父亲,把自己改变了。”
“把自己改变了?”
“不错。静姊姊去世之后,父亲非常悲伤,以致精神恍惚,言行错乱。为了安慰父亲,我便不再顽皮胡闹,学着静姊姊的模样,伺候父亲起居饮食。父亲因此果然渐渐恢复,只是他会时常拉着我的手,把我喊做静,可是,如果我是静的话,那惠便不存在了,但是,父亲并不在意惠的存在,当我以惠出现的时候,他就会神智不清,到处寻找姊姊,当我变成静之后,父亲便渐渐安静下来,于是,我知道了,我只是静姊姊的替代,在父亲心里,惠是可有可无的。然而,我并不难过,因为,能够变成静姊姊,也是我自己的愿望。就这样,我强迫自己学习各种礼仪,阅读姊姊读过的书籍,模仿姊姊的言行仪态,及笄之后,我离开了尚书府,独自居住,但依然时常回去探望父亲。我本以为,过了这许多年,父亲应该慢慢明白,静姊姊已经去世,守在他身边是惠了。谁知,每次我回到尚书府,父亲依然把我唤作静,把我视为静姊姊的灵魂……”
我忽然想起那天骥尚书说过的话:“直到现在,我独自在家的时候,似乎还能时时看到静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有时还会和她烹茶谈天,就好像她依然在世一般……”,心中不禁一寒。原来,骥一直把惠当作静的幽灵,怪不得惠不愿意留在尚书府了。
“后来,父亲告诉我,珉御史向他提亲,我明白父亲的心意,这是他在弥补自己对静姊姊犯下的过错,于是,我答应了父亲的请求,同意嫁给左御史的公子……”
听她说到自己的婚事,我的心里一阵酸苦:“你明明不喜欢珩,为什么偏要答应呢?”
“因为……静姊姊之所以参加圣女选举,就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外族人……”
“外族人?”
“对。瑾小姐并不姓于,她复姓东方,她的祖上,在数百年前作为贵客来到盈民国,留在此地,成为了本国最显赫的贵族。静姊姊,就是爱上了瑾小姐的父亲,这才受到蛊惑,成为了圣女。那个人,一直都希望自己的家族诞生一位圣女,所以他先把自己喜欢的女子送上了望鸾台,接着又让自己的女儿参选圣女,因此,为了守护姊姊的尊严,我也绝对不能让瑾小姐成为圣女,完遂了那个人的心愿。”
“既然你那么讨厌瑾小姐的家族,为什么还要……”
“因为这是父亲的愿望,也是静姊姊的愿望。惠虽然不喜欢珩,可是静姊姊却一心希望自己能成为东方家族的人,我和左御史年纪相差太远,而且自从姊姊过身之后,他也不再娶妻纳妾,所以,我要成为那个家族的人,只能嫁给他的儿子。只是我的身体日渐虚弱,虽然有了婚约,但一直无法过门,也许是永远不能实现姊姊的心愿了……”
听着惠平平淡淡地叙说这一段充满了悲伤和凄苦的往事,我的心既是疼痛,又感酸楚。为了安慰痛失爱女的父亲,惠将自己变成了姐姐,却发现父亲原来只爱姐姐,对于她的存在与否漠不关心。我不知道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大的打击,然而同样深爱着姐姐的惠却承受了下来,并且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自己是姐姐的替代品的命运,她踏着姐姐的足迹,不但将自己的外表变成了姐姐,还想把自己的内心也与姐姐同化,希望自己和姐姐一样,爱上同一个家族的男子,可是……
“惠就是惠啊,你就算在外表上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了静,你的内心,你的灵魂,依然是惠啊,你依然有你的喜怒哀乐,依然有你自己爱的人,有你自己恨的人,这些都是你不能改变的,正因为如此……”
正因为如此,作为惠的灵魂并不愿意嫁到左御史的家族,所以惠的灵魂和静的肉体才会发生了争斗,所以惠的身体才会越来越虚弱,因为身体变得虚弱了,就不用嫁给珩了,这正是惠的灵魂所盼望的。
“可是,这是姊姊的心愿,她希望成为珉的妻子,希望成为东方家族的女子……”
“可是,你姐姐没有让你嫁给珩,没有让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吧?她自己也没有勉强自己,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对不对?”
“姊姊希望成为东方家族的女子,我无论如何,都要替姊姊实现这个愿望,因为,惠只是姊姊的幻影而已。”
“不,你不是你姊姊的幻影,你就是你,你就是你自己啊!”我猛地抓住了惠的肩膀。
惠并没有闪躲,只是淡淡地说:“小女子要实现姊姊的愿望,嫁入东方家,难道会让先生有所困扰?”
“那当然,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因为我知道你嫁给他根本不会得到幸福!”我大声地说:“我不知道静是谁,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愿望,我只知道,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希望看到她的微笑,希望她能嫁给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而不是终日愁眉苦脸,或者一辈子戴着面具过日子!”我咬牙切齿,用尽我全身的力量把这番话说了出来。
“先生……惠,真的能够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吗?”惠低下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当然,当然可以。任何人都能追求自己的幸福,任何人都不应该被死去的人束缚。如果你违背了自己的心意嫁入东方家,静小姐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
“先生……如果惠喜欢的人是先生,先生是否愿意和惠长相厮守,永不分离?”惠忽然仰起头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期盼。
“……是”,我知道这个“是”字对于我来说有多沉重,我知道这个肯定的回答也许会对橘花造成不可估计的伤害,但此时此刻,我绝对不能退缩,哪怕被万人唾骂,我也要替惠解开她姐姐对她的束缚,让她以自己的意志选择未来。
“我喜欢你,惠。”我紧紧地抱着惠,似乎生怕只要一松手,她就会离我而去。
“先生……”,惠伸出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脸上:“先生真的,对任何人都很温柔……可是,正因为如此,惠,不能答应先生……”
“为什么?”
“先生爱上的,真的是惠吗?先生所认识的那个女子,让先生倾慕的那个女子,让先生相思憔悴的那个女子,到底是静,还是惠呢?从你我相见的第一天,出现在先生面前的女子,只是静姊姊而已,先生从来不曾觉察惠的存在,所以,先生的好意,惠……不能接受……”
“可是,静已经过身了,就算你一直在模仿她,你还是你自己,我喜欢的依然是那个名为惠的女子啊!”我的心里烦躁不安,说话也越来越急。
惠的脸上泛起了微笑,然而她的微笑,比哭更让人心碎,她轻轻挣开了我的怀抱,柔声说道:“真正值得先生疼爱的女子,是静姊姊,而不是惠。惠是一个阴损而怯懦的女子,连正视自身的勇气都没有,根本不配,不配和先生在一起……”
惠一步一步退向门口,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灿烂。我张大了嘴,却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伸出了手,却不知道该如何挽留。明知道这次她一旦离开这里,便再也不会回心转意,也许今生今世,她就只能永远生活在姐姐的阴影之下了,然而我的身体却像被封印了一样,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一如那天和珺分别时的情状。
“惠很高兴,听到先生对惠诉说心中的爱恋。但愿来生,惠能报答先生的情意……橘花姑娘和瑾小姐,都是先生良配,请先生勿再以惠为念……”一边说,一边向我躬身行礼,然后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