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距离女子约莫十米左右的地方,我停了下来。
应该……是她吧。我往左边走了几步,想看看女子的侧面,可是女子长发低垂,而且距离尚远,一时也看不清楚。
女子就这样站着,没有哭,没有流泪,手里没有拿着鲜花,衣冠冢前也没有摆着花环,她甚至连冢墓都没有看一眼,只是出神地看着前面。山风扬起了她的衣袍,可是她好像没有一点知觉。
她在干什么,我应该过去跟她打招呼吗?不知怎地,我好像觉得,女子并不愿别人看到现在的她。
“先生初到此地,妾不曾迎候,还请先生原宥。”过了很久,女子终于开口说话了。果然是她。
“哪里的话,是我打扰姑娘了。”我走上了几步。
“先生到此,所为何事?”
“啊,我听说前代仙鸾圣女的衣冠冢安置在这里,所以就特意前来拜望一下。”
“如此……甚好……”说完,惠又沉默了。今天的惠,总觉得和前天那个高贵而温柔的她十分不同,现在的她,浑身散发着一股寒气,就好像……就好像被什么怨灵附体了一样。
搞不好她其实不是惠,而是从那个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魂,变成了我熟悉的人的模样……不不,她有影子的,不可能是鬼魂。
一阵山风吹过,我只觉得背脊凉飕飕的。
“先生,请到这边来。”女鬼……不,惠又开口说话了。
我走到她的旁边,只见在她身前立着一块碑,上面用不知什么体的文字写着:盈民国第三十八代仙鸾圣女讳静之冢。
前代圣女,便是那位名叫静的女子,现在已经长眠在地下,留在人世的,就只有这个衣冠冢,孤零零地立在这个荒凉的小土坡上。冢墓周围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野花,落日熔金,把一切都染成了金黄色,仿佛也让这个凄冷的地方带上了几分华丽。这就是一代圣女的最后归宿吗,那位曾经倾倒万民,端庄华美的圣女,现在却连一个陵墓都没有,就只剩下这个埋葬着她生前一点物事的衣冠冢,冷冷清清地留在这个山谷里,没有人拜祭,没有人怀念。为什么……会这样?
“妾身总角之年,姊姊常带我到此地,观看远方的景色”,惠依然看着远方:“其时妾尚年幼,不知姊姊观看何物,只是姊姊掌心之温,时至今日,依然无法忘怀……姊姊身故之后,安葬于此,妾亦时常来伴。眺望群山远景,依稀恍惚,便觉姊姊尚在,正悄立身畔,轻挽我手……”说到这里,惠闭上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么说……你的姐姐,就是前代的圣女?”虽然我已经约略猜到,但听惠亲口说出来,我还是有点吃惊。
“是,余姊名静,蒙国人喜爱,举为圣女,实是家门之大幸。”话虽如此,惠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的表情。
“那么……她,后来,是因病去世的吗?”
“姊姊生前,最喜此处景色,临终之日,亦嘱托众人,务必将冢墓修建于此。”惠似乎忽略了我的问题:“自及笄后,每日黄昏,若天色晴朗,妾便来此怀缅,亦复追寻姊姊之跡……先生请看”,惠指着远处山下的平原:“此处便是内城,彼方则为外城,遥遥田野,便是外郊,全国景色,半收眼底。”
此时的夕阳,正从西面斜斜地洒在我们的脸上,山下的平原,房屋田地,宫殿楼台,都沉浸在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之中。内城外城,家家户户都已是灯火通明,远处的田野之间,似乎也隐约升起了几道炊烟。那里一定就是奴隶聚居的村庄吧,不知橘花的村子在哪里。
外城街市的喧闹,在这里已经完全听不到了,只能偶尔看到点点灯光,在房屋的阴影中移动,也许,那是巡逻的马车,或者是正在回家的商贩吧。群山的黑影逐渐变得浓厚,远处的树木,已经看不清楚了,外城的轮廓,也开始模糊起来,然而每户人家的灯光,却愈发清晰可见——万籁俱寂,只有山风呼呼的声音,整个国家就像失去了声音一样,完全沉默了下来。
“蔽国的夜色,先生以为如何?”
“嗯,非常漂亮,祥和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可以说,是完美的田园景色吧。”
“祥和安宁,确如先生所言呢”,惠慢慢转过了头,把脸正对着我。阳光照在她左侧的脸上,另一侧的脸却藏在了阴影里:“然则,先生并无任何违和之感吗?”
“违和……之感……?”
“稳定之下隐伏不安,安宁之中暗藏躁动,先生今日游览外城,不知可有体会?”
“你指的是……”我拼命地回忆今天在外城的所见所闻,热闹的街市,熙攘的人群,说书人说到的血色巨蝎,惠指的是这个吗?还是说……看到惠的手正轻轻地抚摸着她姐姐的墓碑,我忽然想到,难道说的是那位圣女热门候选人瑾小姐?有可能,惠的姐姐肯定和惠相似,是一位非常端庄高贵的女子,然而现在的国民,却似乎更喜欢那位完全颠覆传统的英气勃勃的瑾,不但如此,瑾的家族权力非常大,如果瑾最终当选圣女,对这个国家的传统一定有重大冲击……惠所指的,应该是这些方面吧。
“在外城的广场,我们看到了圣女候选人之一的瑾小姐,骑马射箭,帅气得很,在市民中似乎很有人气。”
“礼,乃国家之本。古人云,礼,务国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后嗣者也,礼去,则坏国丧家。圣女乃一国之女,受命于天,行祭祀之法,则其言行仪表,俱当守礼,以为国之楷模,否则,官人无以为守,百姓无以成俗。蔽国之礼,源自中华,千年以来,时移世易,古礼恒常,而法度多变,虽偶有违礼越矩之令,只因或有一时之利,即奉为经典。然后世之法,其中有悖于礼者,必乱百姓之目,扬士吏之欲,是故法无所依,令无所从,举国上下,皆舍礼而逐利。然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若失其礼,则士民之间,王侯之内,积怨渐深,纵以严令酷法相补,得一朝之安宁,激流暗涌,无处不在。民不识古礼,盖因不堪今之酷法,便迁其怒于古礼,于是凡有越礼妄行者,皆受众人追捧,以为天授之理。岂知长此以往,礼乐崩坏,人欲而不得,则必起纷争,争则乱,如此,国家危矣。”
“等,等一下……”我满头大汗,不停地摆手:“惠……少府大人,在下实在,实在听不太明白,请问是否可以说慢一点,嗯,必要的地方再解释一下?”那天在行馆里,惠说了一点文言文,我已经十分头痛,现在在荒山野岭,四面空旷,加上山风呼呼,无论如何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啊,令先生迷惑,妾深感抱歉”,惠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礼法政令,国家社稷,每谈及此,便引经据典而不自觉,请先生原谅。”
“不,不必客气,少府大人用对没读过书的下人的说话方式和我说话就好。”
“先生以官名称惠,莫非对妾身有所怨怼?”
“不,万万不敢”,我喘了一口气:“只是觉得,惠姑娘站在这里,和上次相见之时有点不同,所以……”
“原来如此……”,惠重新望着远方的城镇,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没在群山之中,西面的天空只剩下一抹淡淡的绯红,而东面的天空早已星光点点,外城内城,万家灯火,也仿佛连成了一片。看着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国土,惠慢慢说道:“国家的政令,皆源于礼,然而古法虽不变,政令却因时而易,有些政令法度虽然与古礼不合,但看似有利于时势,百姓的生活虽也会因此改善,于是就被奉为经典。可是,这种法令,实则只是褒扬私欲,让国民只顾追名逐利,忘记了遵守礼法。可是,富贵有别,长幼有差,国家之内,众人本有等级之分,如此去礼法而存私欲,势必加深等级之间的矛盾,纵然实行更严酷的法令作为补救,矛盾也只是暂时平息,激流暗涌,无处不在。只是,由于古代礼法已经被百姓遗忘,因此百姓便以为,现今严酷的法令,种种约束,都是来自于古代礼法,于是他们便迁怒于礼法,凡有离经叛道之人,皆大力支持,谁不知长此下去,礼乐崩坏,贪欲泛滥,却正是国家大乱的前兆。”
“是这样……”
“姊姊成为圣女之时,妾尚年幼,那日傍晚,姊姊携我至此,示我以本国夜景。姊姊问我,是否喜爱这个国家,我说是的,姊姊便说,请尽力守之,我问,何以守,姊姊答,溯礼之源,莫为礼所困,我再追问,姊姊抚胸不答。姊姊没后,妾广阅典籍,方解其话中之意。”
“那么‘溯礼之源,莫为礼所困’,是什么意思呢?”
“妾所得者,礼之源,与今之礼法不同。礼之源者,乃古之礼法,此为礼之正法,本国之桃源法,即源于此;而今之礼法,则为去古礼存人欲之道,若为此礼所困,则如追风逐影,徒费精力,一无所得。是以弘古法,去人欲,方为守国之道。”
然而七情六欲,都是人生而俱有,恪守古礼,过分压抑人的欲望,只怕也难以实行吧。
“只是今之国民,因等级之别,对礼法怨恨颇深,适逢瑾以戎装示众,一反常礼,故广受支持,然而如此下去,实非国家之福”,惠叹了一口气:“虽然如此,此乃国民之选择,我虽有异议,也无济于事……”说到这里,惠的眼睛里闪出了一丝遗憾的神色。
“我想国民也未必对礼法怨恨有那么深的怨恨,主要是民间传说,仙鸾祭那天会有血色巨蝎作祟,圣女需要保护国民,和巨蝎作战,所以大家才那么倾向瑾小姐而已。”
“先生也相信血色巨蝎的传说吗?”惠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
“不不,我自然是不信的,不过……”我想起了好莱坞的英雄电影:“所有人都有英雄情结,国民希望圣女是他们的英雄,想要一个英姿飒爽的圣女,也是在所难免的。”
惠叹了一口气:“先生之意,妾身也明白。国民寄望于英雄,亦正是礼法受抑,人欲泛滥之过。外城之民众,生活贫苦,得知贵族锦衣玉食,若无礼乐之教,必心生怨妒,以为命运不公。锄强扶弱,以一己之力挽救国家之英雄侠士,因此而生。所谓英雄者,未必真有其人其事,实乃国民受屈于不公而生之妄想也。只是,舍礼法而敬英雄,实为舍本逐末,危矣。需知虚妄之想,非但不能解厄脱困,反令不平之意益深,长此以往,国民必误入歧途,国家万劫不复。”说到这里,惠眉头深锁,显得十分担忧。
我心念一动,低声说道:“如果,现在有人去竞争圣女选举呢?瑾小姐未必便能选上吧?”
“可是,各候选人中,并无有力的竞争者。”
“我想让橘花姑娘,就是救助我的那位姑娘去参选,只要惠姑娘愿意相助,凭你我之力,或者尚能一拼,未知……”
惠猛然转过头来,目光如刀,盯着我的脸,我吃了一惊,后退了两步,继续说道:“我并不是异想天开。橘花姑娘出身奴隶,如果能够站在选举舞台上,甚至如果能够获胜,那毫无疑问是一个励志的故事,让所有处于底层的国民知道,要获得成功,成为全国最瞩目的人,并不仅仅靠贵族的背景,心地善良,勤劳勇敢,也是有可能的。瑾小姐获胜,对于普通国民来说,只不过相当于对现行礼法不满的发泄,然而橘花姑娘获胜的话,对于他们来说才是真正的希望,所以……我想……”惠的眼神越来越严酷,我心里害怕,越说声音越小。
惠忽然叹了一口气,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起来,她走上两步,柔声问道:“先生想让橘花姑娘成为圣女,不知橘花姑娘是否答应?”
“她……她开始有点不愿意,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我是觉得她太在意自己的出身,和别人相处全无自信,所以也希望借这个机会让她重新建立信心。”
“她……答应了……”,惠的眼神,忽然变得迷离起来,这种眼神,竟然和橘花在答应我参选圣女之前十分相似,然后,惠的眼神也渐渐温柔起来:“我……明白了……”
我刚想问她明白了什么,却见惠忽然脸色惨白,全身不停地发抖。“你,你怎么啦?”我急步抢到惠的身前,关切地问。
“冷……好冷……”惠紧紧地咬着牙关,然而身体依然不住地抖动,好像整个身体都不属于她自己一样。我有点慌了,身上也没有穿厚衣服,只好不顾男女之嫌,张开双臂,把她搂住。惠并没有抗拒,反而把整个身体挨在我的胸前,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虽然隔着衣服,我仍然觉得肩上阵阵发痛。
过了好一会儿,惠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了。她推开了我,后退了两步,脸上微红,转过了身背对着我。只听见她低声说道:“真是抱歉……刚才失态了……山风凛冽,妾身体孱弱,有点经受不起。”
“是,那么,我们下去吧?”
惠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历来圣女,必须以处子之身,主持仙鸾祭,橘花姑娘颇得先生宠爱……”
“这一点请姑娘放心。我虽然很喜欢橘花姑娘,但彼此之间并无越轨之事。”
“如此甚好”,惠背着手,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挽起我的手,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去吧。”
我点了点头,握着惠的手,和她一起下山。惠的手,冷得像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