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幕初来这里之后,出于无聊便自己做了一支竹笛消遣,稍有闲情便吹些熟悉的曲子,或是将自己闲来无聊时谱的小曲儿演奏出来。
也幸好他那贤淑的母亲教会他这些,并且他一直都不曾丢掉这些技艺。
绕过院子便是药园,简单的篱笆围了几亩方田,种植的尽是些药草。此时还是春季,那些药草在徐幕看来与杂草并没什么区别,甚至都闻不到药香。
烈日之下,一眼便望到尽头的园子显得有些空荡,还有些燥热。要说这阡陌间最美的风景,当属小丫头的身影。
曼兮正来来回回照料着那些小药苗,他也不去打扰,寻了棵大树坐下,随之将笛子放到了嘴边,宁静的药园忽然响起了一道悠扬的旋律,是他自己作的《陌上桑》。
曲如其名,来蕴染此景再适合不过,空气中交织着轻快的旋律与恬静的音符,令时空都能进入悠长的意境,也引来了蹦蹦跳跳的小丫头。
“幕哥哥,你怎么来了?”
小丫头还是一如既往的欢快灵巧,在她身上似乎永远找不出一点忧愁的影子,这般清苦的子能让她过的这么轻松,也真难为这小妮子了。徐幕默默叹了一口气,指着老树道:“来看看你,丫头,歇会儿吧。”
“嗯。”曼兮乖巧的应下,抬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水珠,轻提裙摆坐到他跟前,宛如一只活泼的小精灵,脸上的喜悦连他都被感染了,“丫头你坐着就好,且听我给你吹上它个十来八首曲子!”
徐幕笑嘻嘻的说着,却不是乐呵呵的想着。
此时虽然才三月,他已经被热的够呛,从小没怎么吃过苦的他,看到曼兮汗津津的小脸,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曼兮笑着点了点头,托着下巴凝望他道:“好几天没听到你吹笛子了呢,你的那些曲子真的很好听,还有,丫头真的很佩服你们这些才艺双全的人呢,要么就是做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要么就是寄情世间万物,这才叫活的有滋有味,幕哥哥,你是丫头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呢!”
傻丫头,你才活了多久,就敢说这辈子?徐幕暗自好笑,故作一惊一乍道:“哎呦,没想到我家丫头还是个心怀天下的奇女子啊,失敬失敬呐!”
曼兮被他说的羞红了脸,忸怩着推了他一下,他非但不以为意,还大有得寸进尺之势:“其实我也觉得我会这些才艺挺好的——”
说到一半他顿了顿,就等曼兮的反应,见小姑娘愣愣的看着他,他骚骚的挑了挑那荡荡的眉毛:“当初我学这些本事,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遇到你这么一个丫头,可以天天围在她身边哄她开心,让她轻松快乐,那样的我,才算不辜负这手艺。”
“然后呢……”经他的一阵乱侃,曼兮颇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迷迷糊糊的就问出了声。
“很庆幸,上天还算是厚待我徐某人,终于遇到了那样的女子……”
“在哪呢?”听他这么说曼兮不禁有些揪心,但更多的是好奇。
徐幕摇头晃脑的伸手在天上乱指了一通,最后停在了曼兮眼前,“傻丫头,你不就是么?”
听闻此言,曼兮本来俏洁的小脸霎时染上两抹红晕,半天不敢抬起头看徐幕一眼,被她攥在手里的裙角已经揉的皱巴巴的。
徐幕才不管这些,他就是想让小妮子轻松一点,自己虽不能陪她早出晚归,但每日抽时间陪她逗逗乐还是可以的。正当他在对自己的机灵沾沾自喜的时候,脑中忽然飘过一丝闪念,正色道:“丫头,刚才我吹牛了……以后你怕是没多少机会听我吹曲子了。”
“怎么?你要走了么?”曼兮闻言惊起,脸上的红晕还没散去,神色里已经写满了紧张。
“我也有事情要做啊,不能每天在家这么闲着不是么?过几天我就去找个活干,再不济,补贴家用还是没问题的吧。”徐幕认真十分道。
“不不不!幕哥哥你别胡说,你才刚来,自然是有很多不熟悉的地方,你就好好在家待着就行,曼兮可以养活你的,你若是觉得闷了,你可以每天教我吹曲啊,我也想多学这个。”
小丫头情真意切的话让徐幕心中感慨万千,感慨她的善良,也感叹她的坚强,突然想到这丫头也有长大出嫁的一天,或是等不到她出嫁的时候自己就离开了,心里竟然憋得慌,有种想骂天的冲动。
傻丫头,若是将来娶走你的混小子对你不好,我第一个替你收拾他!每天打十次都不嫌多!
见他心不在焉的低着头,曼兮以为是不理解自己的意思,又慌忙解释道:“幕哥哥你别不相信,我早就想好了,将来要开一间属于自己的药店,到时候我们可以在药店后面安置一个小院子,平日生活起居在后面,看病抓药在前面,不用每天东奔西跑,方便的很呢,那时候不就有闲暇时间了么?你想教我随时都可以啊?我去城里时见过那种药店,很大,很适合咱们这样的人家呢,听他们说租那铺子一年二百两,要是一次性买断的话就是两三千两,丫头已经仔细想过了,我现在每天去采药卖钱,每月可以赚二两银子,每年可以赚二十四两呢!而且我给乡里看病的时候,遇到有钱的乡亲,差不多每年也可以得到三十两银子的报酬,照这样的话——”
“按照最便宜买断的两千两,你得攒三十七年,这还是在不吃不喝养活我们三个人的情况下……”徐幕黑着脸说道。
“呃,我们可以租嘛。”曼兮不好意思的吐了下舌头,继续掰着手指道:“要是租的话,我们——”
“要是租的话也得五年。”徐幕继续无情的打断,曼兮尴尬着支吾一下,“幕哥哥,你不要担心嘛……”
后来的话,徐幕越来越听不进去了,小丫头依旧在掰着指头对他梳理着眼下的情况,那轻轻柔柔的声音听在他耳中,却刺进了他心里。
我的傻丫头,你是要心疼死我么?五年之后我会不会在这里又是两说,你怎么还把我算成一个人呢?
你凭什么这么懂事,你凭什么要为我考虑这么多,我他妈也是个男人啊!
烦躁渐起,心智渐失,徐幕猛地一拳砸在了树上,曼兮闻声抬起了头,惶恐道:“幕哥哥,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没。”他急忙扭过头揉了揉已经红了的眼眶,又回过头摘掉落在她头上的树叶道:“丫头,我从小就有个梦想,也是开个药店,你的想法竟然和我一样,不如我们一同努力如何?”
“好啊!”曼兮开心的拍了拍手,继续痴痴道:“若是这样,我们的药店应该很快就能开起来了,唉,可惜哥哥不会干活,不然药店肯定会开的更早一点的!”
你指望那小子?真是傻的可以。
看着曼兮脸上洋溢着幸福,徐幕不禁动容。
这小妮子依旧心无杂念的盘算着自己的想法,俏白的小脸上因此也蕴满了欢欣,在她眼中,困难和悲伤,似乎都与自身无关。
这个模样的曼兮,看了总会让人感到一丝安心:不悲不怒,不嗔不怨,面对那干净的灵魂,似乎一切消极的,黑暗的,都会无所遁形。
恍然中,徐幕有种梦中惊醒的感觉,自己的前世她没有参与,但自己的今生,她却是睁开眼最先见到的人,这上天安排的际遇,注定是要用一辈子来珍视的。
曼兮呆呆的幻想了半天,心满意足的咂了咂嘴,忽然看见他那竹笛,嘻嘻笑道:“幕哥哥,这些是谁教你的啊?”
“教我这些的——”
徐幕刚想开口,却发现喉头已经哽住了,一瞬间,胸腔中、七窍里,似乎都有悲痛传来。
他那本来淡定的情绪也有些烦躁,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已经红了。
但是,就在他看到小丫头眸子的一瞬间,全部凄凉归于了平静。
然而,尽管平静下来的他拼命的想掩饰这份柔弱,眼中还是有些抹不去的郁色,“是我妈妈教会我这些的,她一个贤惠优雅却又很笨的女人,笨到我无论怎么和她闹都不会生气,笨到在我离开她这么久后还是想不来她的日子会怎么过,笨到让我永远也牵挂着她……”
“幕哥哥……你若是想她了,可以哭出来,我,我不会笑话你的。”曼兮怯怯的拉了下徐幕的衣角,似乎不敢多说什么。
相遇一个月以来,她已经习惯了徐幕的种种,唯独不习惯现在这模样。徐幕脸上的愁色少有,情绪向来稳定,这突如其来的忧郁着实令她担心。
“傻丫头,你见过我哭么?”徐幕笑着摆摆手,曼兮果断的摇了摇头。
徐幕耸肩道:“这不就对了?要说哭,那都是你们这些小丫头的事,我的任务呢,就是把你们弄哭……哦不,是把你们逗笑。”
看见小丫头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他急忙转了个口风,妈的,说着说着就暴露性格了,还得多修炼啊!
“哦,这还差不多。”曼兮心惊胆颤的拍了拍胸脯,幕哥哥的话能吓死个人,就他这样的,还打不打算娶媳妇了啊!她又愣愣的回味了下徐幕的话,越想越觉的他是在吹牛,调皮的眨了眨眼道:“我才不信你不会哭呢。”
哭?徐幕也楞了下,好像自他记事以来还真没哭过,且现在又遇上这么暖心的小丫头,更是没理由哭的,“傻丫头,我本来就不会哭啊,我这个人没心没肺惯了。”
他大大咧咧的说完,曼兮还是不相信的摇了摇头:“幕哥哥,会哭是人之常情啊,生而为人,不可能在世上没牵绊的,人字一撇为自己,一捺是别人,既然相濡以沫,必定会有喜怒哀乐,为自己哭,为亲人哭,为……”
听她说到“为亲人哭”的时候,徐幕见她眼角已经有了一丝湿润,随即也就明白了,这丫头肯定是想她那爹娘了。
果然,曼兮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来,愣愣的看着远方不说话,眼中还噙着泪水,却仍旧不肯低头,更不愿拭去。
徐幕晓得她的辛酸,也晓得她的坚韧,却也束手无策,只能揪心。
小丫头的生母唯一为她做的,便是给了她生命,她的父亲,则只给了她名字。
她脑中记忆最清晰的可能就是她爷爷,可那记忆也只停留在了八岁那年,剩下的岁月,便只有她们兄妹俩了,其中苦楚常人尚且不能承受,何况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当初何猛向徐幕说这些事的时候,他试问过自己如果遇到这种情况会怎样,绞尽脑汁也只想到了一种结果——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