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时,许承宗听见哭声。
他先以为自己听错了,后来抽泣声越来越响,他从枕头上欠起身,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最后发现哭声从对面望舒的屋子传出来。
他急忙下地,黑暗中摸不到拐杖,他双手撑着炕沿和墙,来到走廊,抬手敲望舒的屋门,里面没有回声,那哭声却越来越响,中间还夹杂着痛苦的喃喃,似乎她生病发烧一般。许承宗心里一惊,推门进去,没有月亮的晚上,眼前一团漆黑,他只能隐约辨识出炕上有堆叠的一团影子,哭声就从那里发出,他循声挪过去,哭声仍在继续,他急忙唤道:“望舒!望舒,你怎么了?是发烧么?”
她哭着,没有回答。
他伸出手去,先是摸到薄薄的一层床单,后来摸到她的头发,向上探过去,总算摸到她的额头,感到温度正常,不禁松口气。此刻离她近了,渐渐能看清她的睡脸,眉头紧皱,嘴角眉梢一团愁虑烦恼的神色,紧闭着的眼睑处有泪水在微微闪光。
许承宗伸手把她搂住,沉睡中的她终于醒了,睁开眼,刹那的迷茫。
“望舒,做恶梦了?”许承宗搂着她,刚睡醒的她显然没有完全清醒,靠在他怀里,似乎回忆着梦境,仍在不停地抽泣。
“梦见什么了?”他轻声问。
“我梦见——我在地里背柴禾……”一片黑暗中,她哭得很伤心,脸靠着他的肩窝,很快他的背心就被眼泪浸湿了:“天很冷,我手冻得僵了,那柴禾像山一样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用手勒着绳子,想快点跑到家里,可我跑不动。我心里着急,越着急,越是走不动,后来手上开始疼,我低头看,手指头都被绳子勒掉了。我吓坏了,浑身也冷得发僵,开始往家里跑,想烤火,可没有手指头我点不着火柴,我让我妈帮我,她不但不帮,还在一旁笑。我急得哭了,小宝过来帮我点着火,我烤着烤着,发现旁边的小宝浑身上下都是火,我不停地大哭,带着他往后面的井边跑,到了那儿,我正想打水给他浇上,谁想到小宝掉进井里了。我着急啊,不停地喊他,他却越来越向下沉,我一边急得哭,一边想跳下去救他——然后你就来了!”她说到这里,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人从他肩窝挪开,双手掩面,低声抽泣。
许承宗静静地听着,伸出手又把她揽在怀里,沉默着一言不发,后来听她哭声轻些了,他才道:“你太累了,做这样的噩梦是因为平时操心过多,以后别这么逼自己。”
她没有说话,哭声慢慢止歇了,她叹了口气,情绪平定,双手抱头枕在屈起的膝上,一动不动,似乎平素那个沉默寡言的她又回来了。
许承宗伸手将她向里推,望舒从膝上抬起头,好奇地看着他:“怎么了?”
他没回答,向后躺下,头枕着双手,眼睛看着房顶道:“躺下吧,我在这里陪你。”
望舒吓了一跳,回头楞楞地看着他,惊道:“什么!?”
他好像没听见她的惊讶,只是伸出手,拉着她的人向后倒下,有力的胳膊把她单薄的肩膀搂得紧紧地,对她道:“睡吧,我在这里陪你,别害怕。”
“我没害怕。”她低低地反驳,用手掰开他搂着自己的胳膊,起身道:“你走吧。我半夜惊醒,总是睡不着,想一个人坐一会儿。”
“你以前也惊醒过?”他没动,仍旧躺着。
“嗯。”
“都是同样的梦?”
“不完全一样。有的时候挺吓人的,到处都是死尸,血水之类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梦到这些不好的东西。”她叹了口气,这样孤单脆弱的夜晚,有个人说话,真的很好。
“我以前也常常作噩梦。”他突然说。
望舒有些惊讶,他这样强壮的人,竟然也做恶梦?
“那时候我刚刚进监狱,才十六岁,什么都不懂。半夜在木板床上惊醒,常常盼着身边有个人跟我说说话——可惜一直没有。每次吓醒之后,都想着我父亲什么时候能找人,快点把我弄出出狱。”他瞪着黑暗中的房顶,跟她说着心里的事,因为光线暗,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语声低沉,显然心中并不好过:“现在出来了,父亲已死,母亲重病,才发现跟在狱里没什么不同,我还是孤单一个人。”
宁静的**,静得冷清,静得人不知不觉打开心防,说着平时绝对不会说的话。
她叹了口气,自己何尝不是一样,梦中惊醒,面对的总是一室的孤单和无助。
“这世上的事总是不如人意,你说是么?”望舒悠悠地说:“你要是没杀人,现在可能早娶了小南;我哥哥要是没有吸毒贩毒,我嫂子也就不会离家出去,我现在也就不用这么辛苦。我大哥上次回来,急急匆匆地,我忘了提醒他,做了这些年的牢,可有后悔?若是后悔了,现在可有决心做个好人?”
说到这里,望舒看着许承宗的脸道:“杀了你父亲深爱的女人,你觉得歉疚么?可有后悔?”
“我后悔没有救得了她。”他低声喃喃道,声音小得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望舒没有听清,问了一句。
许承宗摇头,自嘲似地轻笑了一声:“没什么。”脸转过来,眼睛深深地盯着她,问道:“我要是说我没有杀人,你信么?”
“你要是没杀人,警察怎么会认定你呢?”她看着他的眼睛,夜深时分,迷蒙的光线里,他的眼睛亮亮地,像两块磁石吸住她的目光,内心瞬间迷糊起来——他说他没有杀人?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对她笑了一下,很好看的笑容,却带着自嘲的神气,像是回忆起往事让他觉得很无聊:“过去了,不提了。”
“要是生活不是这样的该有多好。”好久之后,她有些憧憬地叹息。
“要是不这么苦,对么?”他应声道。
望舒有些惊讶他竟然能猜出自己的心思,心中微微一动。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还以为他这个人凶狠霸道,不是个善类,可这几天接触下来,发现他其实很少发脾气,尤其这几天,跟自己说话时,能隐隐感到他似乎对自己有一丝丝关心……
她点头叹:“是啊,要是不这么苦,该有多好。”
许承宗突然坐了起来,身子底下的胶席被他一起一坐压得发出嘶的一声,望舒侧过头看他,许承宗英俊刚毅的脸也正望着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她琢磨不透的深意:“要是不这么苦了,望舒,你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啊?
望舒想不到他问这样一个问题,楞住了。好一会儿过后,自己在脑海中回思他的问话,忍不住想到:要是不这么苦了,我最想做什么?
她呆呆地想着,看着他的眼睛,渐渐失神。
“想好了么?”他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顶,好像她是个还没长成的孩子一般。
“想好了。我想坐船。”她笑着答,一直紧绷的眉心此时陡地放松,漫声地道:“以前念书,读过一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么两句话,那里面的意境却让我每次想起来就叹气。不过我不喜欢诗里的徒步而行,太累了,我走不动。要是能坐着船,在有太阳的好日子里,顺着水随意地飘,那句诗变成‘飘到水穷处’,比较适合我这样累极了的人。白天太阳照在身上,暖融融地,暖得人想睡觉;晚上天上有月亮或者星星,卧在船板上,看漫天的星斗,不要说话,就是对着星斗发呆——世上最逍遥的时候,莫过于此吧?”
许承宗听了,心中微有所动,仔细看着她的脸,平时一脸严肃的叶望舒,此时说着心中最神往的事,眉目生动,眼睛熠熠生辉,连嘴角都带着淡淡清浅的笑意——在黑夜的光里,美到了极处。许承宗定定地看她好久,看得叶望舒回过头来对着他,眉毛疑问地弓起。
他笑着答道:“没什么,这个愿望很好,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喜欢坐船。”
“我没有坐过船啊。”她也笑了,噩梦给她留下的恐惧已经全都消失:“这里是北方,没有人家有船的——你坐过么?”
他想起出事前,跟父母出去旅行的时候,曾经有过的坐船经历,那时候的记忆竟然是愉快的——也许是因为那时候自己太小了,体会不到大人世界的那些冷漠和勾心斗角吧。
那个婚姻,除了产生一个不快乐的孩子,并且害了这孩子的一生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两个人都一时静默,在心里想着心事。
“你现在出来了,这十年被关在里面,可也有什么最想做的事么?”这次她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