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两边的草都长了有一寸高了,枯草梗子乱叉叉地横满了一路,越往坟场去,路越是荒凉。她只觉得心里难受,走着走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伸手擦擦,边擦边告诉自己:“别哭啦,有什么好哭的——”
可眼泪还是无声地流着,到了父亲坟前,她慢慢坐在地上,一边烧纸,一边泪珠子啪啦啪啦地掉在火上。烧完了纸,站起身向山外的公路走,运气好的话,能有到镇里的三轮车捎她一程,要是运气不好,她只好徒步走到镇里,再从那里坐汽车到城里。这样估计得天黑才能到哥哥所在的监狱,明天是月末的周五,监狱允许的探视日子。
她运气还好,走了不远,正好有到镇里买化肥的三轮车。她眼睛因为刚才流泪还肿着,也不好意思看驾车的大叔,低头说了声谢谢,爬上了后车座。
从镇里坐了汽车,三个小时之后到了城区。再转了两次公共汽车,到了郊区监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她为了省钱,在一里开外的一家简陋的旅馆住了一夜,第二天走了一里地来到监狱,登记进去,见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坐着了,她选了靠边的一张椅子等着哥哥。
铁门哐啷一声,她哥叶望权走了进来,看见妹妹,叶望权笑了。坐在叶望舒对面对她道:“累不?”
叶望舒摇摇头,看着哥哥,原本身高马大的大哥,现在有些瘦了,剃着崭亮的光头,穿着囚服,看了让人难受。她摇头道:“习惯了。哥,你快出来了吧?”
叶望权点头道:“还有四个多月。总算熬出头了,我这一出去,正经找份工作赚钱。这几年你累坏了,我出去之后,好好赚钱,让你接着读书。”
叶望舒皱眉听着,这些年过去了,看来大哥信口胡吹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她想着家里的一老两小,想着自己受过的苦,忍不住对大哥道:“哥,你出来之后的路,想好了怎么走么?你不愿意种地,城里正经人找工作都不容易,你初中毕业,没有文凭,能做什么样的活呢?”
“你别看扁人行不?告诉你,我在里面认识了一些有道的朋友,出去了就跟着他们混,来钱道多着呢,不愁找不到财……”
“你别说了!”叶望舒听得心里冒火,她性子中颇有些她娘的影子,这些年因为对着满门老弱,不得不忍耐,看见大哥这么不争气,忍不住发作道:“你蹲这些年大狱,就是因为跟那些不正经的朋友混的,还不知道悔改么?小宝五岁了,至今没见过亲爹,你还跟着那些人鬼混,真是愧对孩子!大哥,你出去后,要是真把咱们一家人放在心上,跟你监狱里的这些流氓杀人犯朋友彻底断绝往来,学门手艺找个活,踏实做人。”
叶望权低着头听着,等妹妹发作完了才说:“我懂。我在监狱里认识的也不全是坏人,有些人跟我一样年轻不懂事,走错了一段,现在后悔了,我们出去后互相帮忙,只要不为非作歹,就没啥事。”说到这里,看见妹妹脸色越发阴沉,他忙转开话题道:“妈跟俩孩子都好么?”
“就那样。能好哪儿去?”叶望舒叹气道。她对哥哥失望至极,真想丢下给他带来的吃的东西,摔门出去。可探视的时间还没到,一年探视这么一次,她也不想伤了大哥的心,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小燕上几年级了?学习好么?”叶望权知道妹妹生气了。他们兄妹本来感情极好,这些年在监狱里把家扔给望舒,也难怪她对自己生气,叶望权想着,看着妹妹。十九岁那时候的望舒,乌黑的头发亮得鉴人,现今暗淡无光,手脸可能因为在田里干农活,被太阳烤得发黑。太阳穴边上有一点肌肤微微皴裂,山里的大风让女人老得快,妹妹不到二十五,可看起来似乎像三十五岁的妇女。
“上三年级了。”听大哥一再地问孩子,还算有良心,她辛辛苦苦地到这里来探视哥哥,也不是为了给他脸色看的,想到这里,强打着精神笑了一下,问大哥:“大哥在里面受气没有?听说那些流氓杀人犯总是拉帮结伙欺负人,大哥你没挨打吧?”
“没有。我蹲了五年多了,早就没人敢欺负我。”说到这里,叶望权低声道:“我们号子新转过来一个姓许的,好像挺牛,连这里的看守都不敢对他大声说话。我想他可能家里有背景,找了人,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提前放出去。我最近在跟他套近乎,要是真是一条大鱼,将来我跟着他,没准能混出个样儿来。”
叶望舒叹了口气,监狱里的人,就算有什么背景,也是杀人放火为非作歹的背景,为什么大哥总是看不透呢?她看看探视时间差不多了,把包递给大哥道:“出来那天用我来接你么?”
“不用,我一个人行。我可能先不回家,等在城里找到了活,我再回家也不迟。不然妈又该骂我了。”
叶望舒点点头,心想就算找到了活儿,母亲一样会骂大哥,只不过有了工作,大哥的面子上能好过些。门口的警察已经开始催促时间到了,她站起来道:“哥,我走了,你出来了就早点回家。自己一切小心。”
叶望权看着妹妹。每次妹妹走,他心里都会不好受,号子里的人都是母亲妻子帮着带他们丢下的孩子,而他谁都指望不上,只有这个不声不响的妹妹。五年了,扛起了他该扛的责任,帮他养大了两个孩子。他欠妹妹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望舒,地里的活要是太重,你就少干些。等大哥出去了,什么都不用你做。让你想干啥就干啥!”
叶望舒笑着点点头,看着大哥被警察带进铁门里,她才转身出去。
转了几次车,才回到镇上。给小燕小宝买了几袋饼干,她慢慢向山里走。天上有些阴,似乎要下雨,可她不舍得打车的十块钱,小跑着向家赶去。
过了半个小时,离家还有一里多地的时候,天上开始掉雨点。把上衣脱下来罩在头顶上,她正打算放开大步跑,只听身后一阵引擎响,有辆轿车在她身边开过。这山里的路七折八拐,进了山就只有自己家所在的一个村子,不太容易看见轿车。她盯着那轿车后面的尾灯,后来看见后窗的顶灯亮了,最后竟然停了下来。
她心中一动,有点害怕:这雨中的山路一个人影都没有,万一车里的是坏人,自己孤身一个女子可怎么办?
一个男子从车里探出头来,对她喊道:“是到花溪么?上车我们捎你一段。”
这男子说着一口乡音,叶望舒心里送了一口气,隔着雨雾看不清说话人的脸。她快步走过去,到了车门边,抬眼一看,车里坐着的人竟然是崔铁!
她出其不意,脚步都忘了移动。眼睛看着两三年没见的他,架着眼睛,白净斯文,一望而知是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