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解脱了。”
一月清凉,恰似美人柔荑,抚平人心无尽躁动,仿佛置身自由境界。这份绝非飘渺之感,令食心鬼虽无心也沉醉。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经历一生一死,这才看清这世界,这人间,原来竟是一副自己从不曾细细看顾过的清平面目。
山自横侧水自流,何处闲在何处愁。
且把酒来呼阿郎,醉生梦死一春秋。
“昼夜,生死,
潮起潮落,冬来夏往,
花开花落,皆归轮回,
同属天道……”
食心鬼喃喃自语,看来似有所悟。
听在钟馗耳中,却不禁颐然,“地藏菩萨曾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食心鬼看来似是由恶悟道,倒也一般道理。”心念至此,口中撮哨,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不一时,就听“汪汪”犬吠,一只黑狗自暗中奔驰而来。停在钟馗脚边,摇尾吐舌,看似颇为亲昵。钟馗伸手朝一旁已经站起身来的食心鬼一指,那狗立即又向食心鬼腾腾跑去,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扭头冲钟馗示意,一声嗷叫,登时两目发光,精亮如柱,照出身前两团白斑,转身径自又奔回夜中,霎时便隐了身形。
“这是引犬,为作领路之用,”
钟馗解释道。“待会儿便有囚车押解你入幽冥。”
不知怎的,钟馗从这食心鬼身上觉出一些与自己颇为相似的地方。莫名生出一丝熟识之感,心间便自然想起日前的一件事来。
“多谢。”
心思豁然清明,食心鬼的说话也不再如嘶吼般沙哑,恢复了平常的悦朗男腔,甚至还带有一丝莞尔调笑的口吻。
钟馗道:“放心,你还死不了。”
食心鬼忽的一笑,问道:“却不知地狱究竟是何般面目,心里竟生出一丝向往来。这倒也有趣的紧。”
“到时自会知晓。现在明言,有违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
“有如知法犯法者罪加一等。世人皆不识地狱惨象而犯下诸多神怒之罪,死后堕入一十八层地狱受无尽酷刑,倘若世人明知而又做下恶事,到那时恐怕就连地狱也该容不下这等罪孽了。”
“说的也是。”
食心鬼想一想,自叹唏嘘。遂又恢复常态。他道:“反正世间不可流连,索性便趁这空闲,将一生故事都赋予这夜吧,也算是一种结局。”语气一顿,笑言道,“却不知是否有污鬼使天听?”
“洗耳恭听。”
何敢想象,幽冥鬼捕与恶鬼之间的相敬言谈,这恐怕是极难见到的一幢怪事吧。其实人间多苦难,致使地狱满为患,钟馗从食心鬼的话语中也读出一丝难言难抑的悲苦。
食心鬼略一滞,脑际浮泛良多,将生前身后之事一一捋清理细,这才娓娓道来……
“我名唤常玉卿,汴梁杞人。家中贫寒,父母年纪三旬方才添我这一独子。期望甚高,苦劳以酬供我入塾。我也算心窍早开,忍见双亲受难,心中暗暗誓言发奋。十年间寒窗前通读经史子集,诸子百家。天道酬勤,并未有负二老心血。经州,省,殿试,金榜提名中了二甲。又蒙当时主考宰辅曾公看重,推荐于帝前,封秦地关中地区知州一职。衣锦还乡,父母大慰,告诫为官一任,必要造福一方百姓,我自牢记于胸。
家中安顿妥当,整理过行装,得志意满的我便踏上了赴任之路。
经中原,出潼关,沿路上逐渐越多离乡背井的逃难之人。细细打听之下,却有许多竟是从我即将赴任的地方逃出来的。从他们口中得知,关中地区已有两年滴雨未下,土地干枯,庄家绝收,万般无奈只得携家带口,奔波逃荒。这让我大惊。新近为官便遭遇这等天灾,暗自决心不负皇恩,无愧双亲切望,一腔热血为百姓福祉所计,定要做出一番绩业方才不负众多期望。
于是,我驱马赶驰,尽快赶赴关中。到了州上,拜官捧印,一番交接下来,总算正式开始掌管这一方土地。翌日,我便下到所辖各县地方乡间,听视查看,收集汇报。亲眼目睹所到之地,土地干裂,可置手臂通融。稍一风起,飞灰扬尘,扑天遮日。田中无一活植,道旁树木尽皆枯死。连树皮黄叶都被饥民剥去果腹。路有枯骨,百里饿殍,旱情竟比我预料的要严重得多。而更为可怕的是个个县镇官仓中空空如也,已经无粮救灾。
震惊之余,我一面紧急上奏朝廷赈济旱灾,一面就地想些补救措施。但怎奈河流干涸,探井到底也不见水涌。这可真是旱魃为虐,天不佑之。”
但在此时,我却得到了另一收获。城中粮商手中囤有积粮。于是我便亲赴粮商府上与其相商,能否开仓赈济百姓。带到救助下发再一并补还。怎奈这些人却个个苦诉,手中粮食也是自外省高价买进,如今人多逃难,有价无市,若贸然放粮,一则杯水车薪,二则大旱两年,今朝一旦放粮,恐怕激起民众的怨迟呼声,引发民愤。
听到如此说,我虽然心中忿恨,却也觉得不无在理。反复辗转,万般无奈之下,当时之计唯有坐等朝廷的赈济了。可是几日过后,衙中有人暗中递进一封匿名书信。信中言道,粮商与官吏私下勾结,沆瀣一气,欺上瞒下,贪墨官粮暗中贩售以谋取暴利。原来知州经由粮商赞助钱财卖官高升,遗留下这一烂摊子无人收拾。字字句句,细致入微,何时何日,斤两多少,无不记录在内。我一看之下,勃然大怒,当即便要备整兵卒,但转念一想,单有一封匿名书信,无凭无据却是定不了他们的罪责。还是调查清楚为好。心中决定,我一面遣使心腹暗查,一面着便服到地方探访。
一查之下,真相竟果然如信中所揭露。这群蠹虫,竟视国法于不顾,置百姓于水火,真真的祸国殃民,罪无可恕。据探报来的消息,这群败类如此天胆,还有背后靠山。但这人到底是谁却遍查而无所得。
群众生死之际,我也顾不得许多,遮天幔布唯有撕裂一角方能窥其内在,便先拿贪渎最为严重的知县开刀。
这帮人,想必平日里胆大妄为惯了,犯案时倏忽大意,留下有许多明显的蛛丝马迹,加之百姓的悠悠众口,搜集证据并不是难事。手握足够证据,升堂论罪,先是知县,而后粮商,一一获刑严惩。但唯一遗憾便是无论动用手段,却始终不得幕后之人。
也罢,当务之急,民生为要,先将收没食粮救济百姓以饱腹续命。
放赈当日,民众无数,山呼海啸,遥跪拜上,高呼“万岁”,天怜幸甚。
时至如今,当时景象犹如烙印心头,痕迹深刻,永不遗忘。
为官如此,可谓不枉,心得志足,一心欢跃莫名。
夤夜我便书写奏折承圣,忽有仆下来报朝廷赈灾之粮正自调运途中,而财款已经下发府郡,门外有卒奉上意前来请我到府衙收领。另有知府赞我上任伊始便有如此辉煌,颇感欣慰,邀我过府一叙。
也怪心思骄傲作祟,不暇细想,当即备车前往府郡。
赈济款项一共十三万八百一十四两,另有知府备好席宴一桌。
知府言语恳恳,天色虽晚,静候不殆。推辞不得,我也只好赴宴……
而就是这一宴,却成了我的最后一餐……
我的酒中有毒……
知府原来与那些贪官奸商俱是一路……
酒入肚腹,有如搅刺,毒药剧烈,片刻之后,我便做了鬼……
我一心只为百姓,到底何错之有?落得如此下场,有谁可知?但这些却已然无人听到……
知府见我死不瞑目,命人剜出我的心肝,遣人拖出荒郊,任有野狼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