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8784300000011

第11章 十、四通市

辰时,天未大亮,却突然变色。西北天边的尘霾,原本只是一条隐约可见的灰线,此时,已堆聚为半空厚重的积云。粉紫青蓝的霞光,只明媚了片时,便不得不褪下虚晃的假象,同化为污浊的云团。云团层层蔓进,直至炫耀朝曦的火红圆球前,不假思索地张开乌青巨口,将其囫囵吞下。

瞬间,洒在石板路上的金色晨光和映在其上的各色光影倏然消失。天地蒙尘,阴郁浑然,再无一丝裂隙。塔寒缩着脖子,并未停脚,继续快步地往南走。

春日生发出的所有晴好欣荣的景象——闪亮的浮屠金顶,青翠的北邙,鳞次栉比的华彩楼阁,新漆的门楣和新绿的街景,晨钟下梵呐悠扬的伽蓝,民居升起的温暖晨烟,早起忙碌的商贩,赶着驼马准备出城远行的商队……全部黯淡无光,再无活力。

前春暖,后春寒,本是常态。只是这天看着,竟像是要大变的样子。这几年中原接连灾年,关陇大旱,平城霜冻,冀州蝗灾,洛阳风灾……此时若再来场倒春寒,风雪之后必定会烂种烂苗,秋末恐怕又要闹饥荒哩。

愈往南,空气中的湿气和寒气越重。不久,水流声清晰入耳,还有隐隐约约嘈杂的人声。天色无光,洛河无色,水流声也比往日显得更为沉缓,水腥气也更重。塔寒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小心翼翼地踏上横跨洛水南、北两岸的浮桥。

浮桥名为永桥,以船舟为墩,厚木板为梁。南北两岸,各立有高二十丈的汉白玉华表柱,华表上两只石刻的凤凰,作欲冲天而飞之势。桥离水面只有尺把高,桥面看起来十分湿滑,两边也没有护栏,其实走上去宽阔平稳,能并排通行两队车马。南市往来商贩行人,挑担推车,都靠此桥通行。只是塔寒晕水,每次走上永桥,难免脚底虚浮,更不敢直视流水,只求快速通过。

桥南的水面非常开阔,但此时被早捕的渔船挤得水泄不通,桅杆船头统统朝向桥南码头。阴霾中眺看,好似一条条黑压压、湿漉漉逐食相争的豚鼠。码头上,同样人影攒动。贩卖鱼鲜的商贩、赶早市的仆役正忙着和船家讨价还价,喧哗的人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吃食也是风尚,南人来北,刚学会了饮酪浆、食肥羊,这北朝的达官贵人们又爱上了南人喜好的臭鱼腥鳖。

北岸,则是另一番景象——以卵石高筑起堤防,其上是干爽的青石街,沿岸并排一溜儿异域风格的食肆酒坊,各个酒旗招摇,门阀华美。只是此时,还无酒客盈门。晌午后,这里才会渐渐热闹起来。到了亥时,才是酒肆巷真正门庭若市的时候。

塔寒刚走到一座穹顶风格的酒肆门前,店主已躬身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脸精明的媚笑,一口婉转的西胡语,“侯爷殿下,您的大驾,令骄阳躲进了云层、令草木无光、令晨光失色啊!春宵片刻值千金,一大早,侯爷怎舍得抛下锦被中的县主?”

“薛西斯,你盯猎物的眼力胜过戴金项圈的黑兀鹫呢!谁不知胡商最见利忘义,你不也一大早就爬出美人的怀抱!”塔寒指着店主的高鼻,以标准的波斯语笑骂。

薛西斯眨巴着蓝眼睛,露出造作的崇敬神情:“哦,侯爷,多么动人心弦的音调啊,简直胜过百灵鸟儿的歌声,谁能否认,这是天下最美、最动听的语言?侯爷殿下,只要您说起波斯语,我就仿佛回到了伟大的埃兰沙赫尔,置身于我光辉灿烂的故乡——圣火庇护下的泰西封城!哦,我的妈妈,一定无时不刻不在惦念着我,为我馨香祷祝,为我诵读无上圣洁的《萨伽》,哦……”商人的眼中甚至闪起了泪光。

“是么?”塔寒撇撇嘴,打断商人自我陶醉的阿谀。“虔诚的火神信徒,为什么甘愿离开妈妈的怀抱、背弃千王之王的恩典和圣火的源头,忍受可怕而漫长的旅程,来到这遥远的东方受苦呢?难道光明之火要以黄金和丝绸供奉么?打动你的只怕不是我蹩脚的波斯语,而是我的钱袋子吧!若说好听与实用——”他换上了另一种更通用的西胡语:“只要懂粟特语,便能一路从洛阳通行至你光辉灿烂的故乡和你敌人光辉灿烂的故乡!”

无须商人巧言令色,塔寒对自己语言天赋向来自得。当朝能说北胡、西胡语的人不在少数,但基本上能懂三、四种就到头了,塔寒却精通八种语言。据说粟特老沙狐温须靡也是个百语通,塔寒从小就见识过老沙狐嘴皮子的厉害,但塔寒打赌他能讲华语,却不怎么懂华文。

北胡语中,鲜卑、契胡、柔然,语出一系;铁勒、高车、突厥,语出一系。因皆未立文字,各族相互间又多有交融,一通百通,易于掌握。西胡语则复杂得多。西胡国众多,一国一言,一城一语,又各有方言。如高昌国,虽以华文为官文,官吏士人多讲华语,民间通行的却是吐火罗和粟特语。相邻的鄯善、焉耆、龟兹等国,则以吐火罗语为通行语,吐火罗文和粟特文并行。往来的商队、教徒,又带来了波斯语、天竺语、希腊语。所以除了华文华语,高昌的王子王女们还要修习吐火罗、粟特、波斯等多种语言。但单吐火罗语便有三种方言,能全部通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天神赐予塔寒无与伦比的天赋——善听的耳朵和善言的舌头,他能从不同的方言中找到相同的发音诀窍:比如同样华丽的转音,或是过分夸张的语调和繁复的修辞。当他惟妙惟肖的说起鄯善吐火罗语时,明月王妃的脸上一定会浮现出蜜糖融化般的笑容,还会称他为“巧嘴小乾达婆”。巧嘴小乾达婆……现在,她的小乾达婆在魏国朝廷里混日子,依然得靠这张“巧嘴”赐饭——塔寒在中书省礼宾院任职中书译语。虽然才尽其用,却是一份低微而没人待见的官职。

“天生拥有骏马之力、骆驼之力、男人之力并享有凯扬灵光的,唯有威严的、光辉灿烂的阿胡拉!他的信徒们必须足够勤劳和敢于冒险才能获得财富。”

商人手扶胸口,无比虔诚的向祆教的大神致敬。但抬头,便继续毫不掩饰的向眼前的财神奉上甜言,“侯爷,您不仅能操控多种语言,更能洞察人心,您就是为我指点迷途的智慧之神巴赫曼啊!让我用最甘美的食物和蜜酒,奉献上我的无上敬意吧……”

酒馆内的装饰,倒是竭尽可能的表达了薛西斯怀乡之情——这是一个用各色毛织品、丝绸织品和麻织品包裹起来的世界:屋顶、墙壁、坐榻、走廊,到处铺陈着罽毯、壁毯、氍毹,到处垂挂着锦缎和花缎的帷幔,到处充溢着明黄、青蓝和浓绿的色彩。虽然色彩已经足够纷乱,更令人目不暇给的,是被巧手的波斯织娘编织在其中的图景。不论承尘、壁毯、氍毹、幔帐,还是商人的织锦长袍上,都有一个美好的故事在细密联珠纹围绕下栩栩如生的展现——国王的花园、祭司的奉献、贵族的狩猎、王后的春游、骑士的战斗……不去波斯,也能从这些织品中对那个祭火坛上的国度窥见一斑。

高阳王元雍曾炫耀过一块秘藏的波斯氍毹,说是波斯王库斯鲁一世皇宫的仿制品,被称为“库斯鲁一世之春”。毯上描绘着王宫花园春末夏初的美景:盛放的玫瑰、郁金香和紫罗兰,成熟的葡萄、石榴、优昙钵和椰枣,分别由不同颜色的宝石缝制,花园小径洒满银片,河溪里缀满珍珠,土壤则是金箔铺就。据说仿制品比正品的尺寸小了一倍多。若真有正品,这个氍毹里的永恒春景,一定会令波斯王忘却人间还有枯燥乏味的冬季。

壁龛里闪烁着火光,以酪浆、来自波斯的植物和香料为供奉,一年四季圣火常燃。半月来眼见尽是素麻斩衰和乌黑幔帐,重新置身温暖富贵之乡,塔寒的精神略为一振,竟不似往日觉得花哨。他任由薛西斯为自己脱下裘衣和皮靴,然后在铺着柔软织锦褥子的胡榻上安适地趺坐了下来,舒坦的伸展腰肢,“春天的炉火胜过夏天的玫瑰花!”

“没错!春天的炉火是美人儿吻过的玫瑰花,又香又暖!”薛西斯乐不可支的迎合着,“伊丽丝!狄绮丝!快出来待客,你们难道在和贪睡妖魔同床共寝么?!”一边不耐烦的高声唤着侍酒女。

“侯爷,魏国的商税涨的比我的胡子还快呢,进市场要缴一个钱的税,住店、贸易、买卖还要单另缴税,可恨我这金须不是金币!哦,白丽蜜么?抱歉,侯爷,近来光顾的客人越来越少了,养不起那么多的侍酒女,我不得不把两朵娇艳的龟兹玫瑰花送去调音弄的妓寨了……哦!不!绝不是因为她们不是正教徒,不信奉恩赐灵光的阿胡拉,我对每一个能带来收益的姑娘们都是公平的,我把她们从阿赫里曼邪恶的信徒那里买来,待她们就像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给她们穿上等的绸袍,吃客人的食物,我遵守了一个正信徒的善行,可是您不知道么?朝廷要提前征收六年的租调!哦,六年!神呐……”

窗外,阴云更低的压覆在洛阳城上。塔寒心不在焉,一边眯着眼睛看向窗外,一边听任薛西斯在耳边喋喋不休。昨晚,对着元子攸说完了半辈子的话;大清早,又听少年人满怀憧憬的当世论英雄。此刻,塔寒只觉得口干舌燥,脑子生烟。他既想让这个多嘴的波斯人赶紧消失,又不希望孤寂一人。而他的耳朵渴望听到西胡语,无论各种吐火罗、粟特、波斯,什么都行。

有时候,塔寒来胡人酒馆,或去调音、乐理二弄和胡伎们调戏,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让耳朵解解渴。

空气中,尚存昨夜歌舞宴乐后的酒气、脂粉气和戾气,还有没药香薰浓烈的烟尘味。一大早,并不适合来酒馆消解愁困。虽畏贫贱,亦怕富贵……不知道为什么,好不容易说服了元子攸后,他竟有点怕看见到楚华。

“人越富有越觉得钱不够用,薛西斯,祆祠里萨宝没有告诉你么,通往天堂的桥是用善思、善念、善行而不是用黄金铺就的。”塔寒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话。

薛西斯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哦,如果信徒们没有如期供奉上酪浆、钱币和油肉这‘三善’,萨宝们就无法供奉起熊熊圣火。”

“侯爷,”他继续唠叨。“拥有财富与幸福的大神阿尔塔才能有您这样轻松的口吻!京都人人知道高阳王富可敌国,河间王藏富民间,我可知道……朝廷减少了俸银和例酒例肉的事,对您来说无足轻重,可对京都的小吏来说,却是压垮骆驼的稻草!每个人都变成红眼睛的黑兀鹫,想尽办法补足减少的月例,而我们胡商和庶民——”

他用手比划着,露出一副痛苦万状的表情:“是被拔毛的山鸡!是活的钱袋子!哦,我的仁慈慷慨的神啊,让我的金须里长出黄金吧……哦,我们的遵命天使终于来了!”

一位身材丰腴的胡女扭着腰肢走了过来。她手中端着大大的银托盘,里面放着一碟波斯椰枣,一碟疏勒阿月浑子,一碟高昌葡萄干,一碗鲜乳酪,还有一个盛着绛紫色酒液的水晶瓶,一支金叵罗。胡女将吃食在矮几上一一摆好,斟了满满一叵罗葡萄酒,甜笑着敬给塔寒。

薛西斯挤挤眼睛:“侯爷放心——酒神胡姆庇护下的胡人酒肆嘛,经途尉和里正是不查的!”他又重复起那个拔毛动作,这次却显得很欢快。

“侯爷殿下,主食还是饆饠?”狄绮丝殷勤地问。狄绮丝没有龟兹女孩白丽蜜那样甜美的笑容,但也是位善解人意的姑娘,话语不多。只是大清早一脸倦态,尤其在晦暗的光线下,看起来皮肤干燥苍白,朦胧的蓝瞳也显得无精打采,头上胡乱包了块绿纱,任灰鼠色的曲卷长发随意散乱至腰际。

塔寒灌下一大口葡萄酒,清冽甜润的果香在口腔里漫延,淌过喉咙,滑进焦灼的肠胃,他顿时觉得自己饥肠辘辘,似乎能吃得下整个世界——“对,饆饠!双份饆饠!多加亚孜皮亚孜!”

“啊哈!我要赞美公正有识之神!”波斯人浓眉一挑,虬髯活泼的上下翘动着,“南市之上,唯有我薛西斯酒馆里的亚孜皮亚孜供应充足!还有昨天刚宰的羊,最肥美、最鲜嫩的肋条肉!不过嘛,得劳烦侯爷多等一会儿,为了金发蓝瞳的美人儿——”他又卖弄了一番虬髯戏法,然后才意味深长地说,“什么等待都是值得的!”

“你的嘴和粟特人一样甜!”塔寒一口气喝干了金叵罗,又干了狄绮丝殷勤满上的第二杯。“不错,这世间,唯美食和美人不可辜负!”

“粟特人?”波斯人用鼻子“哼”了一声,“虽然我们信奉同一个阿胡拉?玛兹达,但他们私下里显然是安格拉?曼纽的崇拜者,他们能将死人说活了、活人说死了,然后自己升天了!”

塔寒嗤笑。“天堂好像属于拜占庭的罗马人吧?不过,据说光神只为拜火教徒照亮正义与真理之国的阶梯!我倒想知道,最终谁能走进春天的圣殿呢?”

在遥远的西方,在两河流域之间的新月平原上,波斯的萨珊王朝与罗马的拜占庭王朝,也如同一江之隔的北、南两朝一样,因为贸易、领土问题征战不休、互为敌寇。因此,无论在东西商道还是遥远的异国,两国商人也互为异客。不过,波斯人和罗马人难以和解的重要原因,不只是为了维护各自国王的荣誉,还因教宗不同。罗马人以高举十字架的景教为国教,拜占庭的查士丁尼一世自诩为基督的保护人;波斯人则是琐罗亚斯德的信徒,萨珊的库斯鲁一世对非祆教的异教徒的清洗毫不留情。天上的神灵都在以血腥争夺正位,教徒间的争斗又怎能调解?

不过这次,波斯人似乎没心思拿罗马人和教宗血战之事来拌嘴,他只想引着塔寒说说粟特人的事。

“好殿下,您没见粟特人最近都在干什么嘛——珠宝、香料都降价了!便宜变卖了!粟特人是脸上能拔下一根胡须的人么?”波斯人的一双蓝瞳瞪得溜圆,“还有人已经走了,连宅院都卖了……”

他终于苦兮兮的吐出心声:“哦,侯爷,您是智慧的巴赫曼,这朝局,这京都,这北地的战事,这天下——”

“薛西斯,宝石即使落到泥潭里,仍是一样宝贵。尘土虽然扬到天上也是无足轻重。你是卖官帽的尚书大人么?你是赐侯封爵的贵人老爷么?胡人要吃饭,汉人要吃饭,不胡不汉、又胡又汉的人也要吃饭!有金发蓝瞳的美人儿在手——”塔寒将胡女揽入怀中,狄绮丝“咯咯”笑着将金叵罗就势举到他嘴边,他又满满的喝了一叵罗。

“又卖得一手好酒,怕什么!”他推开胡女,抹去唇边的酒液,犹豫了片刻。“我敢打赌,尔朱荣也喜欢金杯美酒和蓝瞳佳人!”

“啊哈,还有饆饠!而且是双份的!”波斯人挑眉弄目,表示对塔寒的指点心领神会。然后右手抚胸,躬身行了个优雅的胡礼,终于笑嘻嘻地转身去安排餐食了。

永桥上人来人往,以贩卖菜蔬、油肉和早点为主的早市已准备下市,街道两旁的各色店铺也拾掇好门脸,开门捐客,吆喝声此起彼伏。在羊肉、葡萄干、亚孜皮亚孜焖米饭的浓烈香味中,变了天的四通市,正以不变的热闹,在繁忙的交易中苏醒过来。

京都共有东、西、南三个集市。在白马寺东的是东市,也叫大市。市东有通商、达货二里,里内之人尽皆工巧,以屠贩为生;市南有调音、乐律二里,里内之人丝竹讴歌,天下妙伎出焉;市西有退酤、治觞二里,里内之人多酝酒为业;市北慈孝、奉终二里,里内之人以卖棺椁为业,赁輀车为事。西市在城西,汉魏时期便是牛马贸易地,亦称马市或小市。这南市因在宣阳门外,紧靠四夷馆和四夷里,又临着洛水和永桥,靠云集的胡商和水陆运输便利自然形成集市,也是洛阳城南最繁华的所在。民间亦称“永桥市”,但胡商喜称其为“四通市”。

是啊,单看四夷馆里挤满的胡商和四夷里内万余户的附化之民,也知四通市的特别之处和繁华所在。

从幼时起,塔寒便对洛阳“四通市”的大名耳熟能详——“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买不到的!”老温须靡的夸耀犹在耳边。但老温须靡并不会在高昌长久停留,被他故事吊起胃口的孩子,必须想办法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段时间,塔寒和玄乐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城中的驿馆。

高昌是东西商道上最重要的驿站国,东来西往的商人缴纳了通关税后,在这里卸下从中国驼运来的丝绸、茶叶和瓷器,从西国贩运来的珠宝、珍玩和良畜,也卸下一路的提心吊胆,补充给养、更换驼马、修整车辆、交换信息、就地交易、拜神祷祝……当然,最重要的是可以暂时放下心来好好的安睡几天。

“四通市嘛,路通四方、四方通达,天下之物、无所不有,是那个神奇的东方大都里最神奇的地方——拜占庭的金银器、波斯的珠宝、大食的香料、暹罗的药材、龟兹的罽毯、疏勒的锦缎、于阗的美玉,都是常见之物,各国各地的奇珍异宝、奇人异事、乐舞伎团,无不在此荟萃。只要去过四通市,小王子,你便有幸见过了世界上最全的货物和最奇怪的人,世上再不会有宝贝让你感到惊奇了!”

除了四通市,这些见多识广的江湖客口中的洛阳,比温须靡描述的更怪异、更骇人:殖货里住着胡姓兄弟四人,都以屠宰为业。有一天杀猪的时候,被屠宰的猪忽然以人言唱乞命歌!邻人听到声音都来观看,还以为胡姓兄弟互相殴斗呢!后来,这兄弟四人舎宅为寺、出家为僧。崇义里住着一个逸士,自称已经五百岁了,并且还能再活五百年。他说起前朝之事情,如数家珍,还说朝代兴替时,当权者总把罪责推到前人身上、把好事写在自己身上,所以中国的史官和史书并不可信;法云寺有一位名叫昙摩罗的梵僧,擅于秘法咒术,能咒枯树生枝叶,咒人变驴马,非常神验;阜财里有个早丧的人,因其妻子不治丧而再嫁,便化成桃人茅马来参加婚礼……

塔寒很想知道活了五百岁的逸士是否还住在崇义里,而玄乐对慈孝里狐狸精的故事最感兴趣:慈孝里有个唱挽歌的人叫孙岩,他的妻子长得很美,但从不脱衣而睡。一晚,他偷偷解开妻子的衣服,发现她全身长着三尺长的黑毛!孙岩很害怕,欲休弃妻子,妻子便用刀割下了他的头发跑掉了。邻人去追赶,她竟变成了一只狐狸,逃窜不见!

“后来呢?狐狸被抓住了么?”当时,玄乐只顾焦急地追问,完全没留意讲故事的胡商一脸的忍俊不禁。“后来嘛,这个狐狸变成女子,整天华服艳妆的媚惑路人,搭讪的男人都被她割去了头发,听说洛阳被截发的有一百三十余人呢!小公主不会被狐狸精迷惑,但小王子可要小心点!你若在他年去洛阳上都,路遇彩衣华服的漂亮女子,一定要敬而远之,说不定就是狐魅哩!”说完,一众胡商们哈哈大笑。

虽然知道自己被戏弄,年幼的塔寒和玄乐还是忍不住往驿馆跑,这些故事令他们既吃惊又痴迷。天下最好的地方,当然还是高昌城,但东方的洛阳大都,也在他们心里变得越来越神秘。那时,塔寒并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不仅羁留洛阳,长居四夷里,还成为四通市的大商贾。若通信函,不知玄乐会不会问自己慈孝里狐狸精的下落如何?

魏国官员普遍营商,官员若异地调遣,来到新任地,第一件事便是“辨贵贱,调余缺,度远近”——打探市场行情,远近营运、贩肆聚敛。和塔寒一样,很多官吏都在四通市上有店铺,常来胡人酒肆里饮乐,并在各个店铺间淘宝寻珍。刚才,薛西斯说高阳王富可敌国、河间王藏富民间,又暗指自己藏富不露,其实四夷里久居的粟特商人,哪个不是隐形的富商巨贾,身上随便拿颗珠子出来,都能在王子坊买元子攸的半片宅院!

除了东来西往贩卖稀缺商品,粟特商人几乎都是高利贷者,除了贷钱、贷绢帛,还贷人——贩卖人口。拜其所赐,京都调音、乐律的娼院和四通市的胡人酒肆里,几乎能见全皮肤、眼瞳和发色各不相同的女子。相信在萨珊国和拜占庭的妓院也是如此。这些善于筹算、谙熟方言又不畏艰险的家伙,除了在各地公开买卖人口,还私下非法抢掠拐带。反正,只要有利可图、有机可趁,他们敢拐走波斯的公主,也敢把京都深宅里的仕女卖到拜占庭的奴隶市场。粟特人常私下里骂他们的保护者——柔然人、厌哒人是强盗或蛮贼,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强盗!

塔寒又想起玄乐让温须靡将自己偷带到洛阳的儿时旧事来,老温须靡,应该不会做贩卖人口那样的龌龊事吧?

记得多年前,有颗珠子在京都无人能识,被交到老粟特人的手里。温须靡拿着那颗人眼大小的珠子看了半响,然后郑重其事地对它的主人、一个龟兹侏儒说,“除了不能使你长高,这颗蛇珠能达成你的所有愿望!”此事在洛阳轰动一时,商队之王温须靡的名声更被传得神乎其神。

其实,这件事温须靡做的真是大错特错了!一向熟谙世事人心的老温须靡为什么要说出真相呢?真相从来就是可怕的。他应该假装说不值钱,然后低价收了那颗珠子,这才是粟特沙狐嘛!可惜,由于见识过无数稀世珍宝的温须靡斩钉截铁的鉴定,乐疯了的小侏儒很快搭上了性命。

对于一个不配拥有富贵的异国卖艺贱民来说,这颗能满足他所有欲望的蛇珠,只能加快他奔向往生的道路。不过,侏儒死的时候长高了一点。他死在一个**的床上,被人打断了全身筋骨。

后来,那颗蛇珠落到胡太后的妹夫兼姘夫的元叉手里。元叉死后,抄家的人将他的宅邸别墅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都说元叉临死前把珠子吞到肚子里去了……呸!蛇珠治不了坏心病!元叉也不配让蛇珠陪葬!它现在安稳的待在塔寒随身携带的荷包里呢。据说蛇珠价值连城不仅因其外观晶莹剔透,它能医治心死病,濒死之人只要含下蛇珠,便能起死回生!

虽然塔寒自认为精明不让他人,但近来生意确实萧条。不过这种状况也带给他意外的收获。京都王公富户忧惧时局,纷纷将古玩脱手。塔寒便趁机压价回购。每每将这些昔日藏于豪门密室的珍宝纳入囊中,塔寒心中都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同类推荐
  • 重生之我为少羽

    重生之我为少羽

    一个国家特工局的王牌特工不幸客死他乡,连全尸都没留下,谁知道他却穿越到上古先秦时代!还发现自己就是少年时的项羽。
  • 穿越到三国之无敌召唤系统

    穿越到三国之无敌召唤系统

    无意中,一男子穿越回三国,在陌生的乱世看他如何叱咤风云,一统天下。
  • 百晓——江南传统文化的N个由来

    百晓——江南传统文化的N个由来

    百晓,在吴语中可以理解为见多识广、百事通晓。江南传统文化中,有无数令人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的东西,自幼浸淫其间,仿佛从来不需要思索。比如吃饭为什么用筷子而不用手?吴和鱼是什么关系?园林里是否要种庄稼?最初抽“淡巴菰”的人是谁?昆曲怎么催生了三弦?孟郊为什么要写《游子吟》?比甲骨文还要早一千年的文字是什么?……许多问题若想追根究底,就让人挠头皮了,往往讲不出子丑寅卯。然而一旦有所发现,却有无穷的快乐。
  • 大徐帝国之春秋战国

    大徐帝国之春秋战国

    两千七百年以前华夏大地进入了凡有血气皆有争心的大争之世这就是中国文明正源生成的春秋战国时代悠悠岁月尘封了那个金戈铁马英雄浪漫的时代留给我们的是古老的历史斑痕与辉煌而又沉重的梦想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 忆君王

    忆君王

    本书以五代十国为历史背景,从另一个角度描写兰陵王的诞生。
热门推荐
  • 校花的贴身刺客

    校花的贴身刺客

    出身于古武刺客家族的杨云,受到爷爷的苦求哄骗,无奈放下身为刺客的尊严,不要脸的干起了保镖护卫的勾当,前往沧澜市天华高校化身伴读书童贴身保护凌氏集团的千金凌慕雪。面对各界杀手以及同行刺客们的威胁,作为一名以进攻为天职的刺客,杨云真的能胜任保镖的工作吗?面对各色校花女神的青睐,杨云又是否能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于红尘炼心感悟武之极道呢?让我们持目以待!
  • 灵界仙域

    灵界仙域

    王曦晨,原本生活在一个偏僻的不能再偏僻的村落,但是通过自己的努力,不断的修炼,最终登上了王者之巅!
  • 清梦·繁华冢

    清梦·繁华冢

    她因为一场大雨穿越而来,入宫为婢,偏偏让她遇到了八阿哥胤禩,这个与女主在现代的男友拥有同一张面孔的男人。他们两情相悦,却无法相守。因为她的与众不同,四阿哥胤禛,这么冷的一个人也无可避免地爱上了她。可是命运弄人,她却被康熙看中,女主愤而自杀,而故事才刚刚开始……花开满路,只是刹那芳华,但看繁华尽处,落花成冢。【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三国之霸王盖世

    三国之霸王盖世

    魂穿千年,霸王只手盖九州……重生在乱世,唯一能做的就是活下去……
  • 武不知道

    武不知道

    “年轻的少侠呦,你想穿的是这个金位面还是这个银位面呢?”“滚蛋!”“那么就是武侠位面咯~”“听清别人的话好不?我说滚蛋!”
  • 诺森德的守望

    诺森德的守望

    《微微一笑很倾城》后,万千读者热切期待的深情之作。四年守望,三年等待,兜兜转转,原来你还在这里。七年,近乎十分之一的人生。他的心底藏着一个渴望,微弱,暗淡,却不曾熄灭。二十岁的生日夜晚,没有喧嚣,他独自来到她的宿舍楼下,屋檐下的贝壳风铃被狂风刮得搅成一团,叮当声变得凌乱破碎。那是他亲手做的,无数个夜晚关起门来伏在灯下,笨拙地将一片片贝壳串起,每一个绳结里都寄托着他热情稚嫩的愿望。然而,毫无预兆地,狂风将风铃卷出阳台,贝壳串被气流卷起,最后,落地,支离破碎。七年后,他牵着她的手在海滩上捡贝壳,然后将贝壳洗净、打孔、结绳。她叽叽喳喳地在旁边雀跃,“这是风铃吗?我以前也有一串。”“是吗?谁送你的?”“好像有一天我去你们宿舍,有人拿给我的……”她忽然停住,久久不出声。那天的阳光明媚,温柔的海风卷起她的裙子,她拥抱着他,笑道:“那串风铃,原来是你做的……”
  • 末日神兵

    末日神兵

    陨石来袭,世界改变,末日降临。地球生物变异,怪物出没,与人类争占生存空间。人性黑暗,化为地狱,诸生苦难。心有神兵,坚信心中信念,杀出生存路。手持神兵,藐视群雄,屠尽千万敌。
  • 次元轮回虚妄之境

    次元轮回虚妄之境

    渴望平凡却期待刺激,签订约定成马猴!!!!喂喂,不要烧我啊!!!烫烫烫烫……随着签订一个没有节操的契约,终于走上了穿梭于各个次元的道路。但是……尾毛人家都有金手指和DIODIO的系统辅助,你一个只会卖萌和玩落差的三头身萝莉,到底能干啥啊!!!!!
  • 简随云

    简随云

    简随云,人如云,浮云淡淡,淡淡然。谁又知她深不可测,智慧绝伦。江湖中,无论正邪两道,还是资深的武林泰斗,都得给她薄面。她的一句话,便可让天下第一宫放下百年恩怨,也可让北方第一堡一夜间风云变色。她,足可影响天下,却是置身世外,人间走一场,最终欲归重山中。天下,谁能让她留下脚步?能与她风云相合,共游天边的人,又会是谁?(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穿越:倾城之恋

    穿越:倾城之恋

    是人?是神?倾城之恋的时空之旅……缥缈的轩辕魔宫,对她,却咫尺天涯。遥远的梦依宫,对她,却近在咫尺。